第五章 傳音哪有回聲好玩
【帝國,王都,王宮內西側大殿】
大王子傑克是來拜訪——不,緊急求見自己的親妹妹梅瑞娜的。
他急匆匆地穿過長長的走廊,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從妹妹宮中一瘸一拐走出的理查德。
“梅瑞娜?梅瑞娜!開門!我要見你!”
大王子的侍從急得滿臉冷汗,向周圍的靜立的侍女們連打眼色,示意她們把自己拉住一時發狂的大王子:“請您冷靜一點!哎,殿下,公主想必在休息,你私自召見她也不——”
“私自召見我?”
宮門裡傳來悅耳清脆的笑聲:“讓我親愛的好哥哥進來吧。”
大王子傑克憤怒地甩開了一直在阻攔自己的侍從,還瞪了他一眼。
稍微整理了一番自己淩亂的披風與肩膀上的流蘇,傑克刻意挺直了身體,氣宇軒昂地走進梅瑞娜的宮殿。
他麵對這個妹妹時總有種莫名的畏懼感,這讓自視甚高的傑克十分惱怒。所以,他總要在梅瑞娜麵前擺足了兄長架子。
當然,傑克是有自視甚高的資本的。
與他容貌優秀的妹妹相同,傑克的容貌生的相當俊美:陽光般燦爛的金發,男子氣概十足的小麥色皮膚,以及一副被許多帝國女性所讚美的好身材——肩寬體長,勻稱健壯。
憑心而論,這位王子的外貌的確符合“每個少女夢中的白馬王子”。相較而言,他喜歡花哨的服飾,喜歡炫耀,總是在五顏六色的宴會上說大話,行事有些莽撞粗放——這在帝國少女們眼中,自然是男人味道的展現。
亞曆克斯王雖然是個蠢材,但他眼光還不算差。國王選擇的這個兒子是他所有兒子中外貌最出眾的一個,放在全大陸,也是數一數二的美男。
根據吟遊詩人們所稱頌的——“他那含情的褐色眼眸能吸走彆人的靈魂”——亞曆克斯王毫不懷疑自己兒子對女人的殺傷力。
隻可惜,腦子裡都是草。
梅瑞娜在心裡冷笑。
“我親愛的哥哥,你怎麼想起來到我這兒了?沙倫伯爵夫人前幾天還提起過你呢,她家還有好幾位待嫁的小姐,我聽說她們為了爭搶你都撕破了帕子……”
“行了!”
傑克大手一揮,焦躁地打斷了自己妹妹慢悠悠的調笑:“說正事!那個,那個……那隻鬼,你找到了沒有?她的屍體在哪兒?她一定是死在外麵了吧?”
梅瑞娜看了看身旁安靜佇立的侍女長,後者領會了她的意思,便立刻合上了殿內的窗戶,並帶領一眾侍女輕輕退出殿外。
宮殿裡隻剩下激動踱著步子的傑克與梅瑞娜兩人。
“瞧你說的,哥哥。”
公主靠著一張美人榻,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著自己的指甲:“我怎麼知道那位公爵的下落?我隻是個待嫁的不受寵公主,沒有父王那樣的英明神武。孤自一人關在這個宮殿裡,連出門交際的機會都少得可憐……”
傑克踱步的動作一頓,他就像驅蒼蠅一樣打斷了妹妹故作可憐的抱怨:“行了!你跟我就彆扯這些了!我知道你有門路!”
我跟你彆扯這些?你算什麼東西?
梅瑞娜冷漠地瞥著哥哥走動時揮來拂去的金色披風,心裡厭煩得不行:“我有什麼門路?我不知道,哥哥。”
“你——”
傑克沒想到梅瑞娜會忤逆自己,但他“你”了半天,依舊沒下文,隻是憋紅了自己的脖子顏色。
他怕梅瑞娜。
但他自己也不清楚具體是為什麼。
“……哥哥知道,你是生氣了,關於哥哥不經過通傳就直接闖進你宮殿的事。”
傑克咬牙道歉:“但是哥哥是真的沒辦法了,你也知道,那個……那隻鬼,哥哥隻要一想到她會再度歸來,就……就坐立難安,擔心……”
梅瑞娜吹完了這一隻手的指甲,又換了另一隻手。
“哥哥,我一直很好奇。你隻是被父王派去蠱惑一個女人,結束任務後,你卻一直把她描述成有著獠牙和尾巴的怪物……那位公爵,她真的那麼糟糕嗎?”
嬌豔的公主漫不經心地說著,似乎有點疑惑地點著自己的嘴唇:“連我相貌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傑克僵硬在原地。
如果是以前,知道那個女人還老老實實被關押在神殿的地底,雙手皆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當然可以大言不慚地對自己的妹妹添油加醋,直把那位公爵描述成一個怪物。
但如今不同,那位公爵突然消失,全帝國的掌權者們翻遍了帝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找不到她,生死都無法訂下結論……傑克毫不懷疑,以那個女人鬼魅般的性格脾氣,絕對……
他會是她第一個報複的對象。
他的身邊說不定已經有了她潛伏的手下!
想到這一點,傑克這幾天就坐立難安,輾轉反側,連正常的睡眠都維持不了。
他實在是怕了那個女人——那位公爵,作為曾經和她差一點邁入婚姻殿堂的丈夫,傑克自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個魔鬼。
他從未後悔過背叛她,因為那個女人太恐怖了,恐怖到令男人胃裡翻騰,恐怖到傑克升不起一點“征服欲”的念頭——也許初見時是有的,但隨著了解的加深,傑克那點大男子主義的征服欲儘數轉化為厭惡與恐懼。
作為帝國王子,他甚至沒法在那位公爵麵前直起雙腿。這真是莫大的屈辱。
“好了,親愛的哥哥,沒必要這麼害怕。那位公爵隻不過是個女人而已……還是說,她和你交往時格外歇斯底裡?”
傑克臉色一白,狼狽地向後退了幾步。
他的語氣已經從一開始的頤指氣使變為了懇求:“你不想幫忙就直說,彆讓我想起那些惡心嚇人的東西。”
梅瑞娜吹完了指甲。她理理裙子上的蕾絲花邊,坐直了身體,知道自己最想聽的東西要來了:“怎麼會。我隻是有點好奇。”
“哥哥,如果你能告訴我一點關於那位公爵的細節,我才好找尋她的下落呀?”
傑克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他環顧四周,似乎想找尋一個推辭,卻發現窗戶早已緊緊閉在了一起,就連長長的簾帳也拉得嚴嚴實實,而四下站立的侍女們早已無影無蹤。
“你……”
“來呀,哥哥。我想聽些小秘密。”
——傑克第一次見到伊莎貝拉是王宮的後花園。
他聽說了那位公爵進宮覲見國王的消息,便知道自己父王麵色青白地把自己推往花園的動作是為了什麼。
他也知道自己即將見到什麼,但並未害怕——“再如何強勢,也不過是個女人”,這是父王告訴自己的。
不過是用愛情蠱惑一個醜女人而已。
就像接觸每一位為他沉迷的小姐一樣,傑克誌得意滿地理理自己淩亂的披風與肩膀上的流蘇,走近了花園中心的長椅。
他遠遠就看到了一個紅黑色的影子——靠近後,便發現這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高領的紅色長款呢絨軍裝,位置高高的黑色束腰寬皮帶,搭配一雙紅色過膝長靴,鞋尖亮得仿佛綴著血珠。
她的頭發是白到近乎寡淡的白金色,沒有什麼亮點,在陽光的照射下,能看出其發質也不算太好,甚至有點乾枯——卻與黑紅色係的嚴肅著裝的形成了鮮明對比。
傑克撇撇嘴。
這果然不是個美女。
他是以一個男人的眼光的打量她的,而帝國的男人一向認為:頭發是美貌的一半,眼睛是另一半。
帝國以濃烈為美,棕紅色,燦金色,這些顏色頭發的姑娘才能被譽為“美女”。
而這位公爵乾枯且白的發色像個老太太。
傑克又走近了一點,在心裡打好了搭訕用的底稿,開頭將是“可愛的小姐”——
就在他離長椅上的背影不到一米時,那位公爵似乎是聽見了什麼響動,從長椅上回過頭來。
傑克的腳步不免混亂起來,他像根木頭那樣杵在了原地。
那是張極美的側臉。
軍帽帽簷下的陰影遮住了絕大部分的五官,隻突出了她揚起的下巴尖,與微微有點肉的下嘴唇。
又紅又豔,色彩動人心魄,就像她鞋尖上綴著的血珠,又像她隨意捏碎在黑色皮手套裡的玫瑰。
——這樣的女人含著香煙的樣子一定很性感。
傑克恍惚地想。
“怎麼?王子殿下迷路了嗎?”
傑克打了個激靈。
他這才注意到,在那可以稱為“迷人”的嘴唇與下巴尖以外,是她唇角挑起的弧度,與那似笑非笑瞥過來的眼睛。
赤紅色的眼睛。
泛著冷意,輕蔑,還有極為鋒利的打量與審視。
後背突然爬上一層冷汗,傑克狼狽地低下頭,同時惱怒於自己剛剛的失神。
“可愛的小姐,我……”
他開了個頭,就再也接不下去了,舌頭好像在嘴巴裡打了個結。
後麵的事,即便是將伊莎貝拉送上了火刑架,傑克依舊耿耿於懷。
那個坐在長椅上,一手搭著椅背,捏著破碎玫瑰的女人,嗤笑一聲,抽出了自己黑皮帶裡綁緊的鞭子。
她一鞭子抽在了傑克的膝蓋上。後者踉蹌著跪倒在地,膝蓋痛得他臉色扭曲。
“怎麼?偉大的國王陛下不會派你來泡老娘吧?”
傑克眼睛暴突,瞪著地上的雜草,大口大口呼吸著緩解自己的疼痛。
豆大的冷汗砸在他的手背上。傑克聽見靴子踩過草地的聲音——她的步履不急不慢的。
“老娘不過是輕輕抽了一鞭子,你就疼成這樣?現在的帝國男人都這麼弱?”
貴為王子,嬌生慣養的傑克哪裡受過痛。
——這個膽大包天的賤女人!我要、我要——
傑克又怕又恨,但還是努力從嘴裡擠出話:“我、我隻不過是覺得您很可愛,所以想靠近您……”
伊莎貝拉一愣。
她之前不過是隨口一說,剛和那個蠢材國王周旋了一番,伊莎貝拉現在看哪個皇室成員都煩躁無比。
隻不過,可愛……單純來搭訕她的?
“你倒是有點意思。”公爵眼裡明明滅滅閃了片刻,跪在地上的傑克突然被甩來的機械長鞭圈住了脖子。
他麵色一白:與這柄武器靠的近了,王子殿下幾乎能被上麵的血氣與鐵鏽味熏暈。
“抬頭讓我看看。”
貴為一國王子,一向自視甚高的他就被那個女人圈著脖子,任由她用帶著皮手套的手挑起下巴,她簡直就像在檢查什麼臟東西——傑克剛要發作,就撞進對方認真打量自己的赤紅眼睛裡。
……天呐,真可怕。
和傳言一樣,裡麵就像滾動著地獄。
他不得不咽下脾氣,棕色的眼睛微微下垂,避開這女人恐怖的眼睛,同時語氣苦澀而癡迷。
“我為您傾心,可愛的小姐。”
——他這招俘獲了無數個女人,從未失利。
“……長得還不錯。”
伊莎貝拉直起身,放開了圈住王子的鞭子。
傑克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見居高臨下的命令:“既然你想泡我,就跟著吧。老娘正好還差一個小白臉。”
傑克臉色瞬間鐵青。
幸好他是跪在地上的,公爵沒有看見。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她那裡受到了什麼屈辱?!”
大王子頹廢地揉散了自己金燦燦的頭發:“那隻是個開始!後來……後來……我簡直失去了尊嚴,被她當狗一樣對待!”
梅瑞娜收斂住眼底的震驚,花了好大功夫才抑製住了自己嘲諷這個蠢材的衝動。
就這點?輕飄飄的一鞭子,都沒出言辱罵?直接同意了他後來的追求?
帝國高層哪個不知道,那位公爵的脾氣暴虐,語言粗魯,惹得她不高興了,連神殿聯盟領導人的臉都敢抽。
而傑克主動搭訕,心懷不軌,竟然隻得了輕飄飄的一鞭子,他還覺得自己被折辱了尊嚴?
……哪來的這麼大臉?
——彆人也許不清楚,浸淫權力中心的梅瑞娜可是非常清楚,那位公爵戀愛後在整個政治布局上為麵前的蠢材哥哥做了多少事。
排除異己,清除敵對勢力,派出軍隊的一部分保護他遠離暗殺,刪除抹消了一切負麵聲譽,甚至培植了不少傀儡,親手給他的名望造勢……再給那位公爵一點時間,梅瑞娜毫不懷疑,自己的蠢材哥哥能被推上國王的位置。
梅瑞娜不是不嫉妒的,她還極為鄙夷自己哥哥這種身為男人,卻靠出賣美色讓女人幫忙衝鋒陷陣的做法。所以,當公爵倒台後,梅瑞娜看著自己哥哥滿世界地宣揚對方的醜陋與猙獰,隻覺得在看一隻挑梁小醜。
父王失去了他自己的靠山,你可是失去了登上王位的機會,兩個蠢材。
今天有這麼一問,也是梅瑞娜著實好奇,傑克到底是怎麼花言巧語地哄著那位,讓人家就差直接搶王冠過來給他戴了。
結果……嗬,這個滿腦子草的家夥,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作為嫡長子在王位競爭中的處境,也不知道曾陷入的陷境,更不知道自己離王位隻差一步之遙。
“所以,妹妹,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個可怕的女……”
“她死了。理查德沒有收到任何聯係。”
梅瑞娜擺擺手,直接打發了這個一臉驚喜的蠢貨:“去好好玩吧,哥哥,去參加各式各樣的宴會吧,你沒有後顧之憂了。”
傑克急匆匆來,喜滋滋地走。
梅瑞娜兀自冷笑了一會兒,召回了退出宮殿的侍女,讓她們拉起紗簾,打開窗戶。
半晌,侍女長端著一杯茶走過來:“公主。到時間了。”
“不用你提醒,親愛的。”
侍女長立刻誠惶誠恐地跪好,雙手高舉著托盤,讓它高過頭頂。
梅瑞娜從榻上坐起,將自己乾透的指甲,再次伸進茶杯裡,一點點沾濕。
紅豔豔的指甲油滴下來。
公主哼著歌走進內殿,來到一幅油畫前。這幅油畫擺在她的書桌上,似乎在等待什麼。
梅瑞娜盯著畫看了半晌,然後揚起指甲,一點點的,戳穿了她在油畫上的眼睛。
紅紅的指甲油與赤紅色的眼睛混在了一起,像血淚般流淌下來,讓畫中人黑色的皮帶與紅色軍裝一塌糊塗。
“你再如何強勢,這輩子也終於毀在了兩個蠢材手上。”
“是我贏了,賤人。”
梅瑞娜摳著指甲,慢慢向下拉,直到撕爛了這整張油畫,才意猶未儘地停下。
一旁的侍女立刻上前,換上了一張完好無損的,將撕爛的油畫扔進了牆角的一個大箱子。
大箱子裡已經埋了一大疊撕爛的油畫,紅色油漆可怖極了,侍女不禁移開了視線。
【大陸,某片海灘旁,機械師的鐘樓,早晨七點。】
伊莎貝拉從噩夢中醒來。她夢見了有人劃爛了自己的臉。
她滿頭大汗地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愣了好一陣子,她突然打了個哆嗦,惶恐地伸手,去摸索自己枕頭下方的位置——公爵大人以前都是把鞭子藏在那裡的,久而久之,這成了她感到不安時的第一動作。
沒有……沒有……沒有!
她的鞭子不見了!
伊莎貝拉直接踉蹌著離開了床,向那似乎是門的木板衝了過去。
遭到敵人襲擊後第一關鍵:必須立即離開自己駐紮的帳篷,尋找開闊地帶——
“理查德!理查德!我的鞭子呢!”
“叮叮當當~”小姑娘,你醒啦~
在自己眼前的不是戰場。
而是沉緩轉動著的巨大齒輪機組,噴出淡淡紅色火星的古怪儀器,水晶般的鏡麵透明地板,還有一條極陡峭的,穿過這些懸掛著的齒輪與儀器的黑色樓梯。
伊莎貝拉先是被這幅仿佛出現在童話圖冊裡的場景震懾了一會兒,然後她終於清醒的認識到:自己不在隨時警備的戰場,手裡的鞭子早就被皇室沒收。
大家好,我叫咕咕,今年四歲,住在一個神經病宅男的鐘樓裡。
今天是我入住第一天。感覺很平靜,甚至還有點蛋疼。
她歎了口氣,揉揉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那是剛才高度緊張的後遺症,四歲的身體,還不太適應緊繃狀態。
“龍?先生?你在嗎?”
昨天入住時,狄利斯介紹說,鐘樓就是他的巨龍飛行器,而他給巨龍起了個名字叫“龍”,主仆關係非常良好,以後她有需要可以把“龍”當作管家使用。
雖然她不知道怎麼把自己住的地方當成管家交流,但既然那個神經病都能把住的地方改造成飛行器,好像就沒什麼關係了。
管他機械還是魔法。
狄利斯整個人都是奇妙的神經病,永遠不要低估奇妙的神經病,他們可以辦到任何事情。
大概三分鐘後,伊莎貝拉試探性的呼喚有了回應。
“叮叮當當~~”小姑娘,我在呀,我在呀,看我看我~~
伊莎貝拉:……果然。
她在一大堆巨型齒輪裡找了一圈,最終定格在自己的門把手上。那是個蹦蹦跳跳的龍形黑影,小小的一隻,還在發出“叮叮當當”類似小鈴鐺的鈴聲。
咦,這奇妙的反差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