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院裡極其安靜,簡直安靜得像個墳墓一樣,不但沒有如府裡其它地方那樣喜慶掛紅,就連下人都沒瞧見幾個。喬連波跟著阮麟從一扇小門偷偷進去,給他們開門的是個穿檀色衣裳的丫鬟,一見阮麟就要落淚:“二少爺您可來了,姨娘哭得都病倒在床上了。前兒少爺成親,姨娘叫青袖悄悄出去找國公爺,想著能親眼看看少爺拜堂,結果——結果青袖出去了就再沒見回來……”
“行了行了,紅袖,彆哭了。”阮麟也有些無奈,“夫人是絕不會讓姨娘去看我拜堂的,姨娘何苦再折騰,我這不是帶著少奶奶來了嗎?”
紅袖擦著淚,這才看見喬連波,連忙行禮:“給二少奶奶請安。”
喬連波心裡忐忑,顧不得說什麼,隻擺了擺手就跟著阮麟進去,身後翡翠和珊瑚暗暗叫苦,但也隻得跟著進去。
蘇姨娘正躺在床上,聽見紅袖說阮麟來了,急忙起身,一見阮麟進來,便兒一聲肉一聲地哭起來。阮麟被她哭得心裡難受,忙拿過墨子酥道:“姨娘不要哭了,兒子帶了少奶奶來看您,還買了您愛吃的墨子酥來。”
蘇姨娘接了墨子酥,看了看那眼淚又下來了:“好孩子,隻有你惦記著姨娘,你大哥他——我真是白生養他一番了。”
阮麟少不得勸道:“大哥娶的是縣主,自然不好過來的,兒子這不是帶著您兒媳來敬茶了嗎?”回頭叫喬連波,“快過來給姨娘敬茶。”
旁邊紅袖連忙去倒了一盞茶過來,喬連波猶豫著,忍不住轉頭向翡翠看去。翡翠到此哪還有什麼主意,隻能低下頭去裝做沒看見喬連波求助的眼神。喬連波無計,隻得端了茶過去,低聲道:“姨娘請喝茶。”
蘇姨娘看她猶豫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故意不去接茶,轉頭對阮麟哭道:“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都是我的兒子,卻要去跪著給夫人敬茶,我這正經的生母,怕是這輩子都沒媳婦跪著敬杯茶了,還不如早死的好……”
阮麟也無可奈何,隻得對紅袖道:“拿墊子來,讓少奶奶跪敬。”
翡翠和珊瑚都是大驚,翡翠脫口道:“二少爺,不可!若是被夫人知道——”敬正經的嫡母是跪敬,姨娘按說連杯媳婦茶也喝不上的,如今敬了,越發的敬出事來了。
阮麟也有些猶豫,蘇姨娘卻大哭起來:“就這麼幾個人,紅袖是絕不會說的,夫人如何能知道?連個丫頭如今都踩到我頭上來了,還不如拿根繩子來勒死了我……”
“行了行了,你不得多嘴!”阮麟被生母哭得心焦,嗬斥翡翠道,“你們兩個聽了,今日之事,若夫人知道了,我隻問你們兩個!還不快拿墊子來呢!”
翡翠不敢再說,隻能閉了口。喬連波身子微微顫抖,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終於沒敢說出來,端著茶閉著眼睛跪了下去,顫聲道:“姨娘請喝茶。”
蘇姨娘心裡痛快。踩著阮夫人的外甥女兒,就好似踩著阮夫人一般,這才裝腔作勢接了茶,從手上褪下一對白玉鐲子放在茶盤裡,訓誡道:“既嫁進來了,就要守規矩過日子,好生伺候麟兒。”
喬連波忍著淚不應聲,扶了翡翠和珊瑚的手站起來,隻覺得渾身都發軟,低聲道:“我先回去了,夫君在這裡陪姨娘說話罷。”也不待阮麟回答,轉身就走。阮麟本想跟她一起走,卻被蘇姨娘拽住了,嗔怪道:“怎的娶了媳婦就忘了姨娘?好容易夫人不在家中,坐一會兒又何妨?”阮麟隻得坐下,聽蘇姨娘絮絮地問他這些日子過得如何,丫鬟們伺候得用心不用心,待聽說成親三日尚未圓房,不由得皺起眉毛道:“既不圓房,少奶奶也沒給你安排個丫頭伺候?罷了,這才剛進門不知規矩也是有的,日後再這樣可不成。”
喬連波並不知道蘇姨娘已經管到了小夫妻的房中事上,出了秋思院的小門,眼淚就不由得湧了出來。翡翠忙遞了塊帕子小聲道:“少奶奶快擦擦淚,萬一被人看見可就瞞不住了。”
喬連波接了帕子覆在麵上,帶著哭腔道:“她不過是個姨娘,如何敢叫我跪下敬茶!”
翡翠不好說,歎道:“敬也敬了,少奶奶隻當看在少爺麵上,莫與她計較了。”
“我是國公府的少奶奶!”喬連波淚流得更急,“給一個姨娘下跪,若被人知道了還有什麼臉!”
翡翠無奈道:“奴婢們自然守口如瓶。”暗想方才在秋思院裡既是跪了,這會子還說這些有什麼用,卻也知道喬連波那性子,隻得哄著道,“少爺想來也是知道少奶奶委屈的,隻要少爺心疼少奶奶,也都值了。”
喬連波抽抽噎噎,好容易止了淚,拿帕子拭了臉往自己院子裡走。偏偏的就這樣湊巧,才走了沒幾步路,就見迎麵趙燕妤帶了四五個大小丫鬟浩浩蕩蕩地過來,想要繞開已然來不及,隻得站住了行個禮,叫了一聲大嫂。
趙燕妤也是無聊得很。阮麒如今在兩營軍裡弄了個位置,每天天不亮就去軍中了,阮夫人又跟她不親近,也並不放權叫她管家,以至於她也是長日無事,幸而國公府花園子大,每日隻好帶了丫鬟在園子裡亂逛。今日卻恰好碰上了喬連波。
“喲,弟妹這是怎麼了?”趙燕妤從幾日前心裡就不痛快。喬連波嫁進門,嫁妝居然有九十六抬,且聽說本來還是要準備一百零八抬的。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嫁妝也想跟自己比肩!且第一抬嫁妝裡還有太後賞的玉如意。想她出嫁,太後因跟大長公主感情好,秦王妃還特特入宮為她討了太後的賞賜,如今也不過是與喬連波一樣,她心裡怎能舒服了?又且喬連波是周綺年的表妹,她想起這一層關係便厭煩。幸而喬連波洞房花燭夜,阮麟也是在書房裡過的,她心裡才覺得好受了些。
喬連波不自覺地又摸了摸臉上,低聲道:“沒有什麼,我要回屋去了。”
“站住!”趙燕妤眉頭一皺,“本縣主還沒說讓你走呢,這麼急著回屋去做什麼?”往前走了兩步,仔細看看喬連波的臉,“喲,這是剛哭過麼,誰給弟妹受了委屈了?”
趙燕妤這樣陰陽怪氣,喬連波哪裡聽不出來,低了頭道:“沙子進了眼睛揉的,難受得很,大嫂恕我真不能奉陪了。”扶了翡翠的手低頭便走。
趙燕妤還要說話,被姚黃輕輕拉了一下:“少奶奶,這裡太陽大,莫站在這裡了。”她何嘗不知道趙燕妤看喬連波不順眼,但畢竟喬連波如今也是國公府的二少奶奶,阮麟也一樣記在了阮夫人名下,且還是阮夫人的外甥女兒,論起來比趙燕妤要親近多了。隻是這些話自然不能說出來,若說了,反而是火上澆油,隻得拿太陽大來引開趙燕妤的注意力。果然趙燕妤立時便覺得暑氣逼人,顧不得再糾纏喬連波,快步往樹蔭下去了。
喬連波一口氣走回自己院子,才進了屋那淚珠就如斷線珠子般落了下來。翡翠和珊瑚也無計可施,隻得擰了涼帕子來讓她擦臉,好生勸慰著。足足地哭了半日,剛收了淚,阮麟回來了,見喬連波哭得兩眼紅腫,既有幾分歉疚,又有幾分不快,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隻得拿翡翠和珊瑚出氣,斥道:“怎麼不勸著,讓少奶奶哭成這樣,被夫人看見怎麼好!”阮夫人見了必然疑心,回頭問出是去見了蘇姨娘,那還了得?
翡翠和珊瑚隻能低頭聽著,喬連波剛止了淚,聽他訓斥自己的丫鬟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正要說話,外頭嬌脆聲音笑道:“少爺這又是怎麼了?”黃鶯帶了個小丫鬟打簾子進來,目光一掃便掩著嘴笑道,“少爺可是跟少奶奶鬨脾氣了麼?這大暑天的,若少奶奶惱著了可怎麼好?少爺看奴婢份上,快彆生氣了。”從小丫鬟手上托盤裡端了一碗酸梅湯奉到阮麟麵前,轉身又端了一碗送到喬連波眼前,嬌聲笑道:“少爺和少奶奶都消消氣,喝口酸梅湯去去火氣。”
阮麟臉色這才和緩了些,拿起碗來喝了一口,彆扭地看了喬連波一眼:“你也喝些。再去給少奶奶絞條冷帕子來擦擦臉。”
喬連波隻得也喝了幾口,入口倒是沁心地涼,這樣暑天確實精神為之一振,喝了小半碗才遞給了旁邊的翡翠。翡翠一入手,摸著那碗沁涼,不由得變了臉色:“這可是用井水拔過的?”
黃鶯眨眨眼睛笑道:“是用冰鎮著的。”
“哎呀!”翡翠不由得慌了,“少奶奶小日子,怎麼可以用冰?珊瑚快去煮些薑水來!”
黃鶯連聲認錯,立刻叫小丫鬟去熬紅糖薑水,屋子裡便是一片混亂。喬連波被翡翠這麼一說,也覺得小腹墜疼起來。阮麟站在那裡手足無措不知要做什麼,最後被黃鶯趁亂拉了出去。
這一忙亂就到了晚上,阮夫人在永安侯府看了半日女兒,見女兒氣色尚好,隻是眉間總有些鎖著,再問卻也問不出什麼來,又見臥雨不在,心裡模糊猜到些事,不由得有些心焦。但永安侯夫人一直守著,當著永安侯夫人的麵又不能說什麼,隻得回來。黃天暑熱,連傳飯都不怎麼精神,正想著叫兩個兒媳都在自己屋裡用飯算了,卻見趙燕妤帶了春雲秋雨兩個丫鬟過來伺候她用飯。
雖說是縣主,但趙燕妤嫁進來數月,早晚問安倒是不缺的,雖說阮夫人也不能真讓她立什麼規矩,但見兒媳禮貌周全,心裡倒也高興,笑道:“這大熱天的,正想著叫你不用過來,你倒先來了。”
趙燕妤自己一人在屋裡用飯也是無聊,橫豎過來了也不必像一般兒媳一樣站著伺候阮夫人用飯,倒還有個人說話解悶,便笑道:“原是該過來的,婆婆寬厚,兒媳更要知禮才是。不知道大姐姐怎樣了?聽說這一胎八成是個男孩?”
說起阮盼肚裡的孩子,阮夫人就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永安侯府請的兩位太醫診過脈,都說是個男胎。阮夫人這輩子就吃了沒有兒子的苦,想到女兒頭胎就能一舉得男,心裡怎能不高興,當下與趙燕妤說了幾句阮盼的胎像,十分有興致。
趙燕妤卻不是來與阮夫人說這些孕事的,冷不丁地道:“弟妹怎的沒過來?”
阮夫人笑道:“今日她回門,打明日起再過來立規矩也不遲的。”便是再苛刻的婆婆,也不好叫新婦嫁進來第二天就立規矩。何況又不是自己親兒媳,來不來阮夫人都不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