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連波今兒穿著件杏紅色單綾衫子,下頭月白織寶藍色如意祥雲紋的裙子,看著倒也新鮮嬌豔。雖然是新婦,卻沒有穿那正紅色,顯然是為了避著趙燕妤那一身胭脂紅織金銀花的衣裙。頭上梳著墮馬髻,戴著赤金嵌珠的蝴蝶釵,四邊點綴著蜜蠟和綠鬆石的珠花,耳上綴一對珊瑚墜子,倒也是富貴雅致喜慶三者皆全了。隻是兩彎眉總是不自覺地蹙著,臉上也不見什麼歡容。這會兒聽綺年不鹹不淡地問候了一聲,竟然倏地就紅了眼圈,顫聲道:“多謝表姐還惦記我,隻是,隻是——”後頭聲音已然有幾分哽咽。
如鸝站在一邊,不由地撇了撇嘴,心想這位表姑娘怎的出嫁了還是這個德性?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這是來彆人家裡做客呢,也動不動就掉金豆子。一會兒紅著眼出去,秦王妃沒準就要說是綺年欺侮了她,又要做文章了。心裡想著,嘴上便道:“表姑娘這是怎麼了?這裡風大,莫非是吹著沙子迷了眼?奴婢扶表姑娘去屋裡坐罷,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見,還當世子妃又欺負表姑娘呢。”雖是含著笑說的,話裡的意思卻帶著尖刺。
喬連波急忙拿手帕按了按眼角,強笑道:“是,今日風有些大呢。”一邊說,一邊那眼淚卻不絕地掉下來,忍也忍不住。
這下子連白露等人都覺無語,哪裡有賀喜的倒跑來哭的呢,也隻得收拾了亭子上的席麵,送喬連波和綺年回房去。待進了房,喬連波的眼淚更是開了閘一般,綺年看著她直哭了半盞茶的時間都還不停,隻得歎了口氣道:“表妹才新婚,這是有什麼大委屈了?若有委屈,很該跟姨母說才是。”彆跑到我這裡來哭啊。
喬連波抽噎道:“姨母,姨母她也——”想到自己受的兩層氣,阮夫人也是始作俑者之一,不由得更加傷心。翡翠看綺年開了口,便垂淚道:“表姑娘不知道,我們姑娘實是受了委屈了。”將阮麟叫喬連波去給蘇姨娘敬茶的事說了,“如今明明是縣主告訴了夫人,二少爺隻不相信,連我和珊瑚都罰了……”
綺年淡淡聽著,漫不經心地道:“日久見人心,表妹隻管照本心做去,日子長了,表弟自然就明白表妹的好處了。”
喬連波哭道:“可,可他要我向一個姨娘下跪……”
“跪都跪了,表妹還惦記這事做什麼。”綺年沒什麼耐心哄她。喬連波還是這樣,要麼彆跪,要麼就跪到底,這樣算什麼?
翡翠囁嚅道:“表姑娘能否幫我們姑娘勸勸——”
如鸝實在忍不住,冷笑著打斷她道:“這話可奇了,我們世子妃怎麼好去跟二少爺說話?”
翡翠其實是想說,綺年能否跟阮麒說一說,讓阮麟彆再難為喬連波,但被如鸝這一打斷,反而不好說下去,隻得低頭道:“是奴婢糊塗了。奴婢隻是想著,從前表姑娘那樣照看我們姑娘,如今——”
門口突然有人重重哼了一聲,卻是個男子聲音,綺年一聽就驚喜地要站起來:“世子!”
趙燕恒風塵仆仆站在門口,白露雖打起了簾子,他卻不進來,隻冷冷道:“是阮家二表弟妹麼?綺兒身子不適,隻怕不好招待表弟妹久坐了。白露,伺候表弟妹到那邊屋裡坐坐,看著縣主要回去了,就送表弟妹到王妃那邊去。”
喬連波初時被突如其來的男人聲音嚇了一跳,待聽綺年叫了一聲,才敢覷著眼悄悄看過去,見來人因日曬風吹而黝黑,站在那裡卻是挺拔矯健,帶著一身的塵土與汗氣,比之阮麟未脫少年的白皙截然不同,沒來由地心裡輕輕咯噔了一下,待聽見趙燕恒話裡全是對綺年的維護,竟是毫不留些情麵就要送客,頓時臉上火辣辣起來,低了頭連禮都未行,便急急往外走,耳中猶聽見趙燕恒嗬斥如鴛等人:“再讓世子妃聽見那等不知好歹進退的言語,我先拿你們是問!”便覺得更是臊得待也待不住,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綺年也管不了喬連波是哭還是怎麼樣了,驚喜地道:“你回來了?”就要站起來,卻被趙燕恒急搶前一步按住了:“彆亂動,驚了胎氣怎麼辦!”他也是走到節氣居門口了見著小雪,才聽了這個好消息,當真是喜出望外。
綺年聞到他身上一股刺鼻的汗氣和塵土氣,不由得心疼起來:“這大熱的天氣,你怎麼趕回來的?在河上受累了罷?瞧這一身的土,人也黑瘦了。”一迭聲地叫丫鬟們,“去準備熱水,先端幾樣好消化的點心來,把給我備著的粥端來先墊補著,叫小廚房晚上撿世子愛吃的菜做來。”支使得幾個丫鬟們連忙應喏,團團亂轉。
趙燕恒隻盯著她的肚子,伸手小心翼翼來摸:“怎這樣小?”
綺年失笑:“這還沒到三個月呢,能摸出什麼來。倒是你,還不累麼,快坐下。”
趙燕恒驚喜過後,也知道自己說了傻話,隨手拖了丫鬟們剛才坐的小杌子來,就在綺年腳邊坐下了:“你可好?這些日子又懷著身孕又要擔心我,可辛苦了罷?”
綺年心裡又暖又甜,抿嘴笑道:“我可沒擔心你,半點都不辛苦。”
趙燕恒故做凶狠狀:“竟不擔心你夫君?真是反了!”拉了綺年的手摩挲,歎道,“怎也不早些告訴我這喜事?”
“讓你在外頭再多一重擔憂麼?”綺年摸摸他臉頰,灰塵胡茬兒混在一起,竟有些紮手了,“前些日子你送信回來說皇長子無恙,我這心才定下來,如今怎樣了?你沒有遇到什麼罷?我生怕那些人對你也——”
趙燕恒忙拍拍她的手:“我沒有什麼事,這不是好端端的麼。”
如鴛帶了人送進熱水來,綺年起身想幫趙燕恒沐浴,這回卻被趙燕恒死攔了下來:“你有身子,斷不能勞累了。”
綺年隻是擔心他有傷瞞著自己:“我隻看你身上有傷沒有——”趙燕恒無奈,隻得叫在淨房裡擺了把椅子讓綺年坐了,這才自己脫衣入浴。他瘦了好些,身上也不免有些磕碰擦傷,但並無什麼大傷處,綺年這才放心,隻是舍不得出去,坐到浴桶邊上拿了水瓢替他舀水洗頭,一邊細細地兩人把彆後這些日子的事彼此講述了一遍。
“……是以皇長子受傷不輕,但性命卻是無虞的,我先趕回來,估摸著兩日後皇長子就該回京了。”趙燕恒把頭枕在浴桶邊上,半閉著眼睛讓綺年替他洗頭發,“這次多虧了錢掌櫃——哦,就是你救過孩兒的那家,姓錢,倒是名符其實的——賑災米糧不到,他家傾了兩個糧庫先填補上了,尋找皇長子雇用了好些人,每人每日十文銅錢,那錢也都是從他家兌出來的,若沒他家的錢莊,一時哪裡去找那些散碎銀子和銅錢。我正想著,該怎麼替他家請功,皇長子也說要重謝的,隻不知怎樣才好。若說就封個官職,又怕招人彈劾。”
“不是有那不拿薪俸的閒職麼,封一個也提提出身罷了。”綺年想了想,“若不方便,不如讓皇上賜個‘義商’二字給錢家,如此即使沒有官身,錢家也不是普通商人可比,日後再做生意就更方便了。”
“這主意不錯。”趙燕恒欣然,“待我去與皇長子商量。”略一沉吟,看了看綺年,“皇長子落水之時,清明跟著跳了下去,若非她熟識水性,皇長子必然受傷更重——皇長子已將她收了。”
“嗯?”綺年大為驚訝,“不是周鎮撫——”
“是清明自己情願跟著皇長子的。”趙燕恒歎了口氣,“我見了她,她——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她傾慕皇長子?”綺年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可能。
趙燕恒搖搖頭:“隨她罷。隻是漢辰那裡不免空歡喜一場,我倒覺得無顏去見他了。幸而他豁達,並不與我計較,否則——”
綺年默然片刻,舀起清水衝洗趙燕恒頭上的皂角沫:“是清明自己打定主意的,與你何乾呢。皇長子給她個什麼名份?”
趙燕恒沉吟:“此次皇長子查明了那決堤之事,果然是人為的,已然拿到了實證,再加上遇刺——估摸著這次回了京,東宮之位也就定下了。想來,一個良媛是跑不掉的。”
綺年點了點頭,也就把清明的事拋開不提:“到底是什麼人決堤行刺?與鄭家——”十之八-九是跟鄭家有關係的!
“嗯。”趙燕恒點點頭,“這事還要順藤摸瓜慢慢來查,人證物證皆在,又是死了上萬人,淹了數千頃田,絕不可能就此息事寧人的。”
“這些人實在該殺,就為了一己私欲,害得上萬人身亡,十數萬人都沒了家園,若不殺也實在不能平民憤!”
“沿河那幾個官員是逃不掉的,但後頭——”趙燕恒微微皺眉,隨即又鬆開,“你莫要多想了,身子要緊。”
“哪兒那麼嬌貴了……”綺年不由得好笑,“若是那些種田人家,懷了身孕照樣還做活的,我隻是前些日子太憂心了,如今你回來了,這大局也差不多定了,我還擔憂什麼呢。”
兩日後,皇長子返京,皇帝召集太醫院全體太醫會診。十日後皇長子初愈,皇上詔告天下,由皇長子入主東宮,立原皇子正妃金國秀為太子妃,原吳惠側妃為惠良娣,在遇刺事件中勇救皇長子的清明為清良媛,於九月初一行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