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雷和澤洛斯在哪裡?”
在一片混亂的街道上,一個人影一邊奔跑,一邊不停地用視線搜尋著目標。
隔絕天與地的幕布被撕開,原先的風景重新顯露在了人前。
那個壓抑的世界就像是短暫的夢一樣,從梅特裡希的視界中消失了。
夜空上已經不見先前那道光芒的餘暉。但在它最初閃現的地方,可能還殘留著與它有關的線索。
“那個方向……是公園附近嗎?”
然而等梅特裡希奔跑到目的地的時候,呈現在眼前的景象,令他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
公園——公園在哪裡?
這裡真的存在過公園嗎?
綠植、噴泉、浮雕……曾經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殘留在眼前的,唯有一片廣闊的廢墟。
就像是被毀滅性的力量徹頭徹尾碾壓了一遍一樣,完全看不出有建築物存在過的痕跡。
在中心處,土地甚至整塊地開裂並凹陷了下去,像是鋪開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
到底是什麼層次的戰鬥,才能把這裡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梅特裡希的緊張與不安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但與激烈的戰鬥痕跡相反的,是廢墟一片靜寂的氛圍。甚至站著不動的時候,還能感受到微涼的夜風拂過臉頰。
去看看吧。
他必須確認自己在意的那兩個人的安危。
梅特裡希鼓起勇氣,向著中間凹陷的區域走了過去。
“……關於那個術士,你們有什麼線索嗎?知道他為什麼會襲擊你們嗎?”
“不,完全沒有。”
“我也是。”
在被陰影籠罩住的遠處,傳來了熟悉的談話聲。那是格雷,澤洛斯和……泰恩斯?
泰恩斯?
那個青年怎麼會在這裡?他也被牽扯到這次襲擊中了嗎?
梅特裡希不禁加快了腳步。與此同時,三人的談話聲也越來越清晰。
“這次雖然暫時解決了問題,但隻要襲擊者沒有落網,就可能還會發生類似的事情。我需要去一趟軍部,有很多事要傳達下去。
除此之外,警衛部隊的狀況也很令我在意。發生了這種事,又過了這麼長時間,正常情況下應該早就趕過來了。”
軍部?傳達?
因為熟悉的人平安無事的欣喜,很快就被茫然無措所取代。
“去軍部?你是對自己受的傷沒有數嗎?現在根本不是處理工作的場合。”
“是啊,格雷說的一點都沒錯,我們趕緊去醫院吧!等等,你現在的狀態能走路嗎,需不需要我喊人過來?”
“不行。”
“可是——”
“我還沒到會倒下的地步。而且,知道我受傷的人越少越好,否則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混亂。”
梅特裡希頓住了腳步。
泰恩斯受傷了?
因為缺少照明的關係,他隻能捕捉到前方的青年大概的輪廓。
那個人的身姿站得非常挺拔,沒有流露出任何的痛苦,聲線也是一如既往的平穩。
但即使如此,敏銳的少年也下意識地拚湊出了一個事實。
這裡沒有其他人的蹤影。明顯的戰鬥後的痕跡。襲擊者此刻不在這裡的現狀。
先前在這裡戰鬥的其中一方——是泰恩斯?
他就是那個擊碎黑色的太陽,讓龐大的夜幕為之潰散,再現了神話般的一幕的人?
但是這真的可能嗎?
難道泰恩斯除了劍技,在魔法一途上也有著極高的造詣?
即使放眼整個王都,也很難找出這樣的強者。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從來沒有被聽說過?
不,等等。
泰恩斯剛才提到,他不想被彆人知道自己受傷的消息,否則可能會引發混亂。
這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地位和知名度實際上到達了極高的程度。
王都能有這樣影響力的人,隻有——
一個名字隱隱地浮現在梅特裡希的心中。一同泛起的,是不可置信的情緒。
“澤洛斯,梅特裡希……抱歉。”
正當梅特裡希處於自我懷疑中的時候,他聽到了來自眼前人的聲音。
他像感知到了自己的到來一般,背對著梅特裡希,平靜地說道。
“我出於個人的原因,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我真正的名字是……艾涅斯特·萊埃爾。”
……
在第一次見到名為“泰恩斯”的青年時,梅特裡希並沒有將他與強大的劍士聯想在一起。
他的身體線條與粗獷無緣,給人的感覺更像是文職或是純粹的指揮者,而不像是能與敵人正麵拚殺的劍士。
但在那隻手握住劍的那一刻,一切印象都被顛覆了。
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懾人的氣勢。在出劍的那一刻就斷絕了關於回擊的所有可能性,令對手的大腦陷入一片空白。
隻是一眼,梅特裡希就產生了一種明悟。
這個青年絕不是普通人。
因為這是純粹為殺人而生的劍術。
但這樣的劍術研磨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後,反而具備了藝術一般的美感,以至於會讓看到的人產生一種類似感動的情緒。
黑色的頭發。蒼白的皮膚。持劍在手時的冰冷而又熾烈的氣質。
他的身影既令人聯想到寂靜的黑夜,同時又是天生能吸引視線的光源。
“是這樣嗎?泰恩斯的真實身份是……艾涅斯特嗎?”
梅特裡希慢慢低下了頭。
這句話之中包含著很多情感,但具體有哪些,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唯一能明確的,是一種“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感。就像長久以來在意的謎題終於被解開了一樣。
強大的氣場、世間無雙的劍技、即使走遍王都,也很難找到能與他為敵的對手的莫名的確信。
一切的原因,都因為他是“艾涅斯特”。
即使是來自帝國的梅特裡希,對這個名字也並不陌生。
在被格雷帶到羅蘭迪亞後,他們過上了原先想都不曾想過的生活。王都繁華的街道,熱鬨的市集,和善的友鄰,更是讓梅特裡希覺得異常新鮮。
但是在幾年之前,王都還一度籠罩在戰爭的陰雲中。如今的景象,其實是在羅蘭迪亞與亞夏簽訂了和平協定,外敵的威脅不複存在後,才出現的。
而這一切,幾乎都離不開艾涅斯特在背後付出的努力。
誰都沒有懷疑,隻要那個英雄存在於此,這樣平穩的日子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然而,就在那片白色的花海中,自稱“泰恩斯”的青年承認了一個事實。
——他可能沒辦法再看到下一次的花開了。
是嗎?是這樣嗎?
所有信息被串聯起來的那一刻,梅特裡希突然理解了“泰恩斯”的孤獨和痛苦。
與此同時,他也產生了一種如同細砂從指縫間漏下一般,既清醒又無能為力的感覺。
締造和平的人即將離去,然而民眾卻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哀?
雖然相處的時間並不是多長,但梅特裡希還是對教導自己的人有一定的了解。
也許是為了時局的穩定。也許是出於不願被人同情的心理。也許兩者皆有。
他隱瞞了自己的病情,默默地走向死亡。
如果不是正好撞上了病症的發作,也許格雷和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
一個從不向周圍求救的人,要怎樣才能被拯救呢?
這個無解的疑問浮現在心中的時候,梅特裡希突然感到眼前的景象一陣扭曲,像是整個世界都傾斜了過來一樣。
不——傾斜的不是世界,而是他自己。
有什麼東西湧進了梅特裡希的腦海,使他一時間沒能站穩腳步。
曾經偶遇裡夏爾時發生的狀況,此刻再次上演了。
砰、砰、砰。
以一定的間隔響起的沉重的心跳,伴隨著重疊交錯的回聲,將他帶進了光怪陸離的意識空間。
——為什麼?
從遙遠的地方,有複數的聲音傳了過來。仿佛出自很多人之口的,充滿哀歎與絕望的聲音。
奇妙的是,梅特裡希對這樣的聲音並不陌生。也許早在今天之前,他就已經在夢境裡聽到過很多次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羅蘭迪亞的英雄會……
羅蘭迪亞的英雄?這是在說艾涅斯特嗎?
他怎麼了?
梅特裡希的心中突然產生了莫名的恐慌。
仿佛前方有萬丈懸崖在等待著他,隻要再踏出一步,就會陷入無法挽回的境地。
心臟跳動的節奏逐漸加快,大腦像被麻痹了一部分一樣,沒辦法順暢地思考。
與此相對的,他的喉嚨裡越發的乾渴,額頭上也開始沁出細汗。
為了從這種恐懼感中逃開,他忍不住微微抬起腳,想朝後麵退出一步。
但下一秒,他的動作不自然地停滯住了。
隨著雲層的散去,附近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同一時刻,先前被黑暗所籠罩的人影,也一並映入了梅特裡希的眼中。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那是此刻的他最不應該看到的畫麵。
血。
滿眼都是血。到處都是血。
在月光的映照下,泰恩斯——艾涅斯特的傷勢遠比比他想象中的嚴重。
他的衣服被染成了暗紅色,左手有些不自然地彎曲著。從被撕開的袖口中,能看到紅色的液體淌成了數條蜿蜒曲折的細流。
任誰看到他的樣子,都會理解澤洛斯先前的焦急。
而澤洛斯的身上,同樣滿是鮮血。
那到底是在接觸艾涅斯特沾上的,還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受的傷,現在的梅特裡希已經無暇求證了。
“澤、洛斯——”
哢嚓。
梅特裡希的心中仿佛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映照著過去的水麵一閃一閃地發亮,漫天的浮光掠影不住地來回搖晃。
驟然的閃回。
一個少年的形象出現在梅特裡希的意識中。
他有著和澤洛斯同樣的樣貌,同樣的神情,此刻正回過頭來,對著梅特裡希微笑。
沒錯。
那是一個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非常的重要,無可比擬的重要,以至於沒有辦法想象失去對方會是怎樣一種痛苦。
刹那間,被重重阻隔封存的另一重記憶衝撞進了腦海,變得鮮明起來。
那是很久之前發生的事。
是他還生活在艾薩克城貧民窟的時候的事。
那裡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地方。遠離市區,缺乏妥善管理,治安惡劣,暴力事件和紛爭的傳聞總是不絕於耳。
作為出身於這種環境下的孩子,他的童年自然談不上有多幸福。
即使在孤兒這一群體當中,他也是最不起眼,最瘦小的那一類。自然而然的,他總是淪為被其他人欺負的對象。
但他又是幸運的。因為有人經常向他伸出援手。
那是一個臉上總是掛著明亮笑容的少年。
他有著清澈的眼神,相對健壯的體格,令同齡人信服的領導能力,自然而然地就能成為惹人注目的焦點。
他非常感謝少年對自己的幫助。但是同時他也很難理解,為什麼對方會關注自己這樣平庸的孩子。
一次,他終於忍不住將自己的困惑問出了口。
麵對這個疑問,少年有些困擾地撓了撓頭。
“說倒是可以說啦……但是你不會笑話我吧?”
得到保證後,對方終於吐露了其中的緣由。
“我一直有個夢想。我想像傳說故事中的那樣,當一個能夠拯救所有人的英雄。
當然啦,我也清楚,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很難實現這個夢想。所以,就先從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開始做起吧。”
這無疑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在溫飽都難以企及的貧民窟,根本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也沒有幫助他人的閒暇。
會說出這種話的人,毫無疑問是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的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