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特……裡希。
裡夏爾嘴唇翕動了幾下,無聲地念道。
兩人在不久之前才見過,可現在他卻像第一次認識對方一般,眼裡寫滿了不可置信。
至今為止,那個言行表現得和實際年齡相一致的重生者,第一次讓他感受到了一縷壓力。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怎麼知道的?
這些問題在腦海中急速盤旋的時候,裡夏爾突然產生了一個令他驚愕的猜測。
“你難道恢複了——”
“嗯,我恢複了一部分的記憶。”
麵對驚疑不定的裡夏爾,對方點頭承認道。
“裡夏爾·維爾德。將世界從危機中拯救出來的大英雄。
在這個時間門段,你還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就如同原本時空的我應該生活在迪爾克海姆一樣。
結合同一時間門發生的刺殺事件,再聯想到你能與艾涅斯特抗衡的實力,刺客的真實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
“你和我一樣,也是從未來回到過去的人,最初是為了抹殺宿敵才來到王都的。沒有錯吧?”
銳利的眼神和直白的言辭,將裡夏爾回避的餘地徹底地堵死了。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去外麵找一處沒人的地界談談吧,裡夏爾。”
……
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件後,第十街區已經不複往日的熱鬨景象,不少店鋪直接掛出了停業的牌子。
在一家無人的咖啡店門前的轉角處,梅特裡希和裡夏爾一前一後地站立著。
但兩人之間門的氣氛和平日裡的截然不同,空氣中也彌漫著微弱的緊張感。
“……先說一下我的情況吧。”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梅特裡希。
“我恢複記憶的時間門是昨天晚上。這一次,我想起了到十八歲為止所經曆過的事情。”
“我和你不太一樣。
對我來說,我是一瞬間門從未來回到現在的。睜開眼睛時,我就已經身在故鄉溫德爾了。”
既然已經被指認了身份,其餘的事再隱瞞下去也沒有意義。
坦白對裡夏爾而言,也許反而是一種解脫。
“起初,我以為自己隻是在做夢。但隨著時間門的推移,我終於確認了這就是現實。
說實話,那個時候我很高興,因為這意味一切還來得及。
隻要搶在那個人——艾涅斯特發瘋前殺了他的話,那些血淋淋的慘劇就都不會發生了。”
“……”
“……我為我的行為感到抱歉,梅特裡希。”
裡夏爾低聲說道。
其實細究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具體是為了什麼而道歉。
也許是為隱瞞身份的事。也許是為了刺殺艾涅斯特的舉動。也許是全部。
既然梅特裡希恢複了記憶,那麼,他一定也意識到了自己那位劍術指導者的真實身份。
不管是裡夏爾與欺騙無異的言行,還是對艾涅斯特的殺意,他都不覺得是梅特裡希能容忍的。
然而梅特裡希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後,卻搖了搖頭。
“請不要道歉。我不是來指責你的,也沒有立場指責你。”
裡夏爾有些意外。
他本來已經做好了被質問、斥責,甚至是發生激烈衝突的準備。
“你是為了我們,為了全人類的安危,才冒著風險這樣做的,不是嗎?
第二次遇到你的時候,你身上的嚴重的傷勢,是在與艾涅斯特的戰鬥中負的吧?”
即使知道了身邊站著的是怎樣一個危險人物,梅特裡希也還是沒有改變態度。
就像是此刻天朗氣清的環境一樣,梅特裡希的氣質也平和而沉靜。他的神情,與之前那個容易局促不安的少年判若兩人。
“而且,從我曾經了解到的信息來看,艾涅斯特確實是一個極端而危險的人物。就這一點而言,你沒有做錯什麼。”
艾涅斯特·萊埃爾。
他的人格和梅特裡希知道的傳統意義上的英雄大不相同。他缺乏熱情,不善交際,心理上甚至存在嚴重的問題。
但是,他依然有著堅定的信念。
最好的證明就是昨夜的那一戰。即使拚上性命,身受重傷,他也不允許敵人傷害想要保護的人。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卻抗拒他人的死亡。
“但是,現在的他是一個重視彆人更甚於自己的人。而且,我也不認為他會再像未來那樣瘋狂了。
所以我請求你,放棄刺殺艾涅斯特的計劃。我不想失去你們中的任何一方。”
梅特裡希向裡夏爾低下了頭。
他的身上沒有了先前奪人的氣勢,也沒有被欺騙後應有的憤懣。
但就是這樣言真意切的話語,反而擊中了裡夏爾的痛處。
彆這樣。
他想。
不要擺出這樣的態度。我根本不值得被你尊敬。
“請把頭抬起來。
在談論這個話題之前,有件事需要和你說清楚。”
裡夏爾微微側過頭,避開了和梅特裡希的對視。
掛在他臉上的,是梅特裡希至今為止從未見過的疲憊與慘淡的神情。
“雖然現在說有些太遲了,但是讓我糾正一下你的說法吧。我其實……不是什麼救世主。”
這是裡夏爾早就想說出口的話,也是他無數次拷問自己內心的話。
餘光瞥見梅特裡希吃驚的樣子後,他再次開口說道。
自己的經曆。自己的計劃。曾發生的慘劇。在那之後發生的事。
或許隻是世界的一種可能性,又確實是自己親身經曆的命運。
王都事變。巴修泰因的入侵。天空的異變。魔素造成的汙染。預言。古代工程。被掩蓋的曆史。追殺。敗北。死彆。
已經被磋磨到記憶有些模糊的,但又沒有一天能夠遺忘的地獄般的日子。輾轉於各地,與宿敵廝殺的噩夢。早已多到疲於統計的負傷與戰鬥的次數。
“……就是這樣。
事情到了最後那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麼扭轉局麵的辦法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並殺死艾涅斯特。”
不過,其實我心裡也清楚。就算殺了他,一切也已經無法挽回了。”
空氣被汙染得太嚴重了。魔素的濃度已經高到了普通人難以生存的程度。
“最後那段日子裡,我已經很少能看到普通人的蹤跡了。全世界還有多少人存活,我不知道,也沒有辦法了解。在當時的情況下,幾乎所有通訊手段都失靈了。
那大概就是所謂的世界末日了吧。”
這段經曆,裡夏爾從沒有對人完整地提起過。然而在回憶的時候卻出乎意料地流暢,甚至不需要為如何組織語言而停頓。
也許早在結局真正到來之前,他就已經在潛意識裡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梅特裡希站在原地,半晌都沒有動彈。
強烈的暈眩感包裹住了他。
他的大腦雖然已經理解了對方的話,情感上卻還需要一段緩衝的時間門。
裡夏爾的經曆,和他知曉的未來截然不同。
開端是一樣的,事件的背景也是一樣的,然而以某個分歧點為轉折,事態開始急轉直下。
如果要形容的話,就是他們的曆史本來是一條共通的大道,中途卻衍生出了數條岔路,而裡夏爾所在的世界就走到了一條死路上。
裡夏爾一直在儘量克製自己的感情。
但是在講述的過程中,梅特裡希依然感受到了他流露出的刻骨的絕望。
聽完後,他的眼前甚至能浮現出一幕幕畫麵。
城市的建築被荒廢,野外可見暴露在外的骸骨,不見人煙,沒有活物的蹤跡,隻能聽到風呼嘯的聲音,隻餘下一片荒蕪的大地。
他甚至為經曆了這樣慘痛的過去之後,裡夏爾還能站在這裡和他正常地交談一事,感到不可思議。
但是回首過去,很多事似乎都是有跡可循的。
比如初次在醫院見麵時,裡夏爾的震驚和動搖。或是在工作的間門隙,偶爾窺見的他的沉鬱的神情。
“第一次聽你提到另一個未來時,我太震驚了,錯過了交流的時機。在那之後,你的實際年齡又讓我感到了猶豫。
我最終還是決定隱瞞自己的情況,不想去打擾你們平靜的生活。
但是諷刺的是,我又懷著一縷希望,無法徹底和你撇開關係。”
——因為你提到了一個人:維因。
聽到這個名字,梅特裡希的瞳孔驟然間門收縮了一下。
“我不知道未來出現分歧的原因。所以,我猜測那個人也許就是改變命運的關鍵。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之後,我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不敢放開手了。”
“……對不起,我當時說的話有些不負責任。”
梅特裡希有些黯然。
裡夏爾產生這個想法的原因完全在於他。
“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起來這個人的身份。但是能肯定的一點是,他與你——與我的世界的裡夏爾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我現在恢複了到十八歲為止的記憶,但是,那個人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梅特裡希沒想到自己不經意的一次詢問,竟然會讓裡夏爾如此的糾結。
現在回想起來,確實從那個時候開始,刺客的活動的軌跡就中斷了。
他一定是從那個名字上看到了改變未來的希望。
然而即使到了今天,“維因”卻還是一個年齡、身份、和自己的關係一切不明的,盤踞在腦海深處的陰影。
如果說恢複了記憶後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在提起這個名字時,他會有一種電流流經後背一般的感覺。
用毛骨悚然來形容有些誇張,用警惕或抗拒來形容又過於溫和。
他暫時還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這種預感。
“沒關係。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
也許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關係,裡夏爾並沒有流露出多少失望。
“那隻是我的猜測,沒有任何根據。
我隻是覺得自己很可笑。一麵覺得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一麵又把希望寄托在一個未曾蒙麵的人身上。
我這個人啊,真是矛盾得無藥可救。”
他喟歎著,眼底有著對自己的深切的嘲諷。
梅特裡希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那個少年的身上有太多背負的東西,並非一兩句話就能輕易定性的。
對梅特裡希來說是已經解決的問題,對裡夏爾來說卻是尚未掙脫的噩夢。
所以,裡夏爾如今的行事風格才會如此激進。
因為他已經無路可退了,也沒有承受風險的資本。從人類滅亡開始,就隻能走上這一條決絕的道路。
梅特裡希想要救艾涅斯特,第一步就是阻止裡夏爾和他的互相殘殺。
可是在知道了裡夏爾的情況後,他原本的一些話變得說不出口了。
“我和艾涅斯特談過了。就在剛才。”
就在這時候,裡夏爾突兀地改變了話題。
梅特裡希的神色頓時一凜。
艾涅斯特重傷入院意味著什麼,他和裡夏爾都很清楚。
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
可以在付出最小代價的情況下結束敵人性命的機會。
梅特裡希之所以這麼急著找到裡夏爾,就是因為他在知道了對方的行蹤之後,預想到了最惡劣的事態。
“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也許是他的反應過於明顯,裡夏爾立刻讀懂了梅特裡希在想什麼。
“我這一次,真的隻是純粹想和艾涅斯特談一下而已。因為我很難理解,也很想知道未來的惡魔舍身保護平民的原因。
你知道他是怎麼回答我的嗎?”
梅特裡希沒有說話。但他的神情卻在無言地催促著裡夏爾繼續說下去。
裡夏爾停頓了一會後,有些悵然地歎了口氣。
“艾涅斯特說,即使自己不在了,也還是希望美好的事物能夠留存下去。這對他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突然間門,一段近期的影像閃過梅特裡希的腦海。
溫和的微風,白色的花海,以及說話的人當時的表情。
“……像是那個人會說出的話。”
他最後說道。
“我恨艾涅斯特。我恨他恨得不得了。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擺脫殺他的執念了。
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那個病榻上的艾涅斯特,可以如此輕易地擊潰我的決心。”
裡夏爾呢喃道。
他的神情帶著一點茫然,近乎於無措。
這時的他一點也不像是傳說中的英雄,隻是一個找不到未來出路的少年。
“一切都像是一場大夢。而我就是一個突然從夢中清醒過來的孩子。
原來想要改變未來,並不是隻有殺人一種方式。而艾涅斯特也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瘋子。”
“……”
“他們的差彆實在是太大了。我現在非常想知道,艾涅斯特變成後來那個樣子的原因。”
“……我知道。”
“什麼?”
“我知道未來的艾涅斯特為什麼會瘋掉。”
少年又重複了一遍。
裡夏爾急速地轉過了頭。
一秒的間門隔都顯得有些漫長,他從未如此迫切想知道某件事的答案。
“既然你不知道,就意味著布瑞斯王的死和你無關了?”
“布瑞斯王?
“他是一切的根源。”
梅特裡希直截了當地說道:“就是他製造了艾涅斯特的悲劇。
——艾涅斯特是早於你誕生的改造人。”
空氣陡然間門安靜了下來。
裡夏爾不可置信地盯著梅特裡希,仿佛他說的不是通用語,而是另一種陌生而難解的語言。
但隨著時間門的推移,他的眼睛裡慢慢浮現出了異樣的光。
“等等……等一下……你是在開玩笑吧?艾涅斯特和我是一樣的?他也是被人為製造出來的術士?”
他感到了一陣荒謬。
沒有人比裡夏爾更了解艾涅斯特·萊埃爾的強大。
那個人是王國的最強者,稱他是全世界最強的人也不為過。
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艾涅斯特都從未敗北過。自己第一次對上艾涅斯特的時候,甚至連一點反應都來不及做就被擊敗。
“改造人不是一般在二十歲前就會迎來退化期嗎?
而且,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是應該被送到各個家庭寄養,生活在撫養者的監視下嗎?”
“艾涅斯特確實是改造人。這件事已經被官方所證實。他曾經是最穩定的實驗體,因此,退化期也來得非常晚。”
裡夏爾瞠目了。
他發現自己忽視了一點。
——改造人實驗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