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以自己的年齡為起點,而是在更早的時候,在與巴修泰因的戰爭之前就開始了呢?
那麼,王國方麵有什麼理由,要放著現成的戰力不加以利用?
利用完之後,以布瑞斯不信任改造人,同時又無比冷酷的性情,又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
一種不甚明晰,卻又異常糟糕的預感湧上了裡夏爾的心頭。
“布瑞斯王忌憚艾涅斯特的人望,害怕他會篡位謀權。
於是他借檢查為名,在艾涅斯特身上動了手腳,確保他……活不到退化期結束。”
這個瞬間門,裡夏爾真正地失語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他才發出了微弱而顫抖的聲音。
“你說什麼?活不到退化期結束……是什麼意思?”
他不僅是聲音在抖,就連手也抖得厲害。
“艾涅斯特大概隻剩下大半年的生命了。”
梅特裡希垂下了眼瞼。
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他全身都緊繃了起來,似乎承認這件事,對他而言需要一定的決心。
“事實上,他已經進入了退化期,身體走向了衰敗。再這樣下去,他要麼死於過度衰弱,要麼死於某種晚期的內臟疾患。”
死。
這個字重重地落在了裡夏爾的心頭。
那個強大到不可思議的英雄,即將命不久矣。
人和事之間門似乎不應該有什麼關聯性,然而又確實發生在了艾涅斯特身上。
驚愕的同時,過去的一些疑問也像被抽開的死結一樣消解了開來。
不健康的麵色。以劍士的標準來看有些消瘦的手臂。
艾涅斯特在回答問題的時候,非常自然地以自己不在了為前提的態度。
很多佐證剛才的話的畫麵閃過眼前,但裡夏爾當初根本沒有精力在意和深究。
“他知道這一切嗎?”
這個問題似乎顯得有些多餘。
梅特裡希以一種非常緩慢的速度點了下頭。
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門流淌。
“……哈哈。”
裡夏爾捂住了臉。他的視界變得模糊,嘴邊漏出了無意義的笑聲。
原來如此。這就是艾涅斯特走上不歸路的契機嗎?
因為他快要死了。
他才二十五歲,但是已經快要死了。
一切的起因,是因為一個統治者的無端的猜忌?
這一點也不好笑。
這實在是太可笑了。
“太荒唐了……這簡直太荒唐了,布瑞斯·傑米奈·奧爾特雷。你到底在想什麼?你謀殺了這個國家的英雄,隻因為一些愚蠢又無聊的推測嗎?”
他曾經以為,艾涅斯特和布瑞斯之間門的矛盾源自於權力的傾軋。在這之中,布瑞斯扮演的角色一定並不光彩。
畢竟是那個人,裡夏爾並不介意用最卑劣的想法推測布瑞斯。
但縱使如此,他也還是沒有猜到事情的真相。
有誰能想到呢?一國的統治者,竟然會對終結了巴修泰因戰爭,維護了國家穩定的英雄下黑手?
“來聊一下十八歲的我所知道的,有關艾涅斯特的事件始末吧。”
少年低沉的聲音在裡夏爾的身邊響起。
“五年前,全世界的人類一度陷入了生存的危機之中。導致這一切的,是在羅蘭迪亞被視作衛國的英雄,同時也是第一軍團軍團長的艾涅斯特·萊埃爾。
雖然羅蘭迪亞方麵一直在強調那是他個人的行為,和國家沒有任何關係,但仍然為此承受了國際社會的巨大的壓力。”
裡夏爾默不作聲地聽著。
對於來自失敗的時間門線的他而言,這種事後回顧的視角有一種違和感。
“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並不清楚,也不可能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但是繼任王位,重振國家的安格斯王,在一切塵埃落定後,解密了背後的一些故事。
其中最令人震驚的,就是英雄艾涅斯特的身世,以及一直以仁君形象示人的布瑞斯王的真麵目。”
明麵上來看,國王與英雄的齟齬源自於艾涅斯特策劃的軍事政/變。
但實際上,變故早在更早時候就已經發生了。
知道了布瑞斯王的所作所為後,艾涅斯特的心中滋生了絕望和仇恨。
而這一仇恨,最終引發了後來的王都的動亂。
那次政/變,與艾涅斯特以往縝密的行事作風大相徑庭,也許是因為他被逼到窮途末路後無暇細思,也許又發生了其他不為人知的轉折。
不過根據一些相關人士的回憶,從艾涅斯特當時的言行中,已經能窺見瘋狂的端倪了。
隻是,即使走到這一步,艾涅斯特也沒有公布自己掀起反旗的真正原因。
“回看他的行動,目的其實非常明晰。艾涅斯特僅僅是想要攻入王宮,殺了布瑞斯一人而已。
他甚至沒有安排對各個職能部門的接管。因為目的不是為了奪權,當然也不需要考慮後續計劃。”
所以,我個人傾向於艾涅斯特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對國家造成怎樣的影響,希望能完成平穩過渡,把混亂控製在最小限度。”
但由於不明原因,計劃事先遭到了泄露,行動失敗,王都陷入了動亂,艾涅斯特則短暫地消失了蹤跡。
“同一時刻,布瑞斯王的反應隻能用迅速來形容。他沒有封鎖消息,也沒有斥責艾涅斯特的不臣之心,而是打出了‘為英雄複仇’的旗號。
他宣稱,真正的艾涅斯特是無辜的。發動叛亂的,是一具被魔劍‘米斯特汀’操縱的傀儡。
‘米斯特汀’懷有對人世間門的惡意,想要□□,擾亂當前的和平。如果不誅殺他,英雄的靈魂就無法得到安息。”
“這是無稽之談。”
裡夏爾斷言道。
在他經曆的未來裡,布瑞斯也拿出了一套同樣的說辭。
伴隨艾涅斯特征戰的“米斯特汀”,是一把神秘色彩非常濃厚的劍。
世間門關於它的來曆眾說紛紜,但一直缺乏明確的資料來證明。就連鑄造米斯特汀的材料,如今也未被解明。
而和它有關的傳說,則基本被蒙上了一層陰影。在過往的曆史上,持有它的人大多橫遭不幸,少有善終。這也是米斯特汀被稱為“魔劍”的原因。
一些人相信,魔劍上附有一個邪惡的靈魂,它會詛咒擁有者,並引誘他們走上絕路。
因為這個緣故,米斯特汀甚至一度遭到封存。
布瑞斯宣稱米斯特汀在巴修泰因戰場上飽飲鮮血,魔性不斷壯大,最終吞噬了艾涅斯特原有的精神。
但是裡夏爾從一個術士的角度來看,這段謊言完全是不成立的。
所謂的“詛咒”無法用魔法理論來解釋,他也從未從那把劍上感受到魔性與不吉的氣息。
曆代持有者的悲劇命運,不過是重重巧合造成的。
“嗯。但是,有一部分人相信了。”
布瑞斯的舉措不可謂不毒辣,等同於直接把“艾涅斯特”這個人給殺死了。
艾涅斯特為了國家進行的浴血奮戰是有目共睹的。事到如今,即使汙蔑他的真麵目是一個野心家,意圖篡權,也不會有多少人接受。
但是艾涅斯特並沒有公布真相,這就給了布瑞斯可乘之機。
他沒有汙點,而艾涅斯特也是清白的。有罪的,是被布瑞斯憑空捏造出的第方。
這份巧妙的聲明,給陷入迷茫,不知道應該支持哪一方的民眾看到了方向。
“布瑞斯王誘導並利用了這個國家的人對艾涅斯特的感情。
他們確實是真心敬愛艾涅斯特的,所以,當得知了虛假的真相後,不少人開始仇恨‘占據了艾涅斯特身軀的叛亂者’。
但是,這樣的仇恨最終指向的,卻是艾涅斯特本人。”
“梅特裡希……”
裡夏爾想說點什麼,又閉上了嘴。
現在的梅特裡希的眼睛就像灰暗的大海,充斥著暴風雨到來的前兆。
“在我進入騎士學校的時候,曾經聽說過一個奇妙的傳言。”
“傳言?”
“有個孩子在動亂之中見到過艾涅斯特。
他哭著質問了一些問題,艾涅斯特當時沒有給予回應,也沒有異常的表現。但在這之後不久,他就徹底失控了。
同樣是出於未被探明的原因,王宮用來遏製魔法的魔導器失效了。布瑞斯失去了保護他的屏障,立刻被艾涅斯特殺死。
然而,艾涅斯特的瘋狂舉動並沒有因此停止。
他發動了一次戰略級魔法,幾乎摧毀了大半個王都,根據事後統計,光是在此次事件中,死傷人數就達到了四萬五千人以上。”
裡夏爾陷入了思考。
他知道在王都發生的慘劇,但是那個傳言卻不曾聽聞。
“等一下,那個孩子說的該不會是……”
艾涅斯特對國民的安危非常重視。為了保護他們,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王都事變之後卻徹底拋開了曾在乎的事物,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在那段期間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小孩子眼中的是非曲直沒有那麼複雜,容易全盤相信彆人的話。而他們的表達的方式,也往往非常直接。
他會說什麼,並不是那麼的難以想象——
——‘你是誰?’”
梅特裡希閉上眼睛,不摻雜感情地轉述道。
“‘我恨你。你不是艾涅斯特將軍。是你害死了他。還給我們。把真正的艾涅斯特將軍還給我們。’”
有什麼停了下來。
那可能是裡夏爾自己呼吸的聲音,或是他的心跳,又或者是停滯的思考。
耳邊無比的安靜,就連外界最後一點嘈雜的聲音也都消失了。
——你是誰。
——你根本就不是艾涅斯特。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如果這個傳言是真的話,毫無疑問是命運給予那個人的最後一擊。
“大概對艾涅斯特來說,他的內心就隻剩下那一點東西了。”
沒有了信任他人的能力,也沒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世人追求的名聲,地位,權力,也都沒有吸引他的地方。
而特殊的出身,近乎真空的人際環境,也都加劇了他走向極端化。
如果連真正的自我,存在的意義,都被曾經想要保護的對象否定的話,那恐怕會是比任何真刀真槍的傷害都更加致命的攻擊。
接下來梅特裡希所講述的,逐漸與裡夏爾的經曆有了出入。
“……不同的地方大致就是這些。最後,他在‘達特’的決戰中敗亡在了你的手中,永遠地留在了那裡。
我所知道的艾涅斯特的故事,至此就結束了。”
梅特裡希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疲倦,像是終於結束了一個漫長而不堪重負的任務。
“其實,第一次見到艾涅斯特的時候,他確實和傳聞中的一樣,冷淡、寡言、難以接近。
但是這一年裡,他逐漸變了。變得偶爾會笑了。也會參與其他人的話題了。
在恢複記憶後,知曉了那個走上不歸路的艾涅斯特後,我才明白這一點有多麼難得。”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的轉折點,可能就是當初他與格雷的相遇。
艾涅斯特一直抗拒著彆人的幫助,卻唯獨沒有否認格雷給他起的“泰恩斯”的名字。
他不想被澤洛斯知曉自己真正的身份。
究其原因,很可能是他不想把英雄艾涅斯特與這個倒在雨中,一身泥汙的狼狽的年輕人聯係起來,試圖維護那一點自尊。
他還不是後來那個對一切都不在意的瘋子,有著不願舍棄的驕傲。
那大概就是唯一的信號了。
在絕望和孤獨之中,艾涅斯特所傳遞出的“SOS”。
正確地接收到這一信號並作出回應的人,毫無疑問是格雷。
他同樣是很少向外界敞開心扉的類型,卻向艾涅斯特伸出了手。
“如果忽略他所剩不多的生命的話,我在看到艾涅斯特的時候,會感到慰藉。
偶爾碰麵,不經意地度過小半天的時間門,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感慨或者談笑。
認識格雷後的艾涅斯特,就是這樣一個普通到平淡無奇的人。
為什麼呢?為什麼非得是他來承受這樣的命運?”
天空的雲慢慢地聚攏過來,隨之而來的陰影模糊了梅特裡希的神情。
他們與格雷的相遇是出於偶然。
格雷與艾涅斯特的相遇,也許也同樣是出於偶然。
在沒有發生這些偶然的未來中,艾涅斯特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一個人走過最後的時光的?
在違反倫理的實驗中出生,從少年到青年的時光都給了戰火紛飛的前線,最後又要因為無端的猜忌而死去。
約束民眾的有警衛部隊和法律。
約束軍人的有軍事法庭和軍規。
那麼,有誰來約束王國的掌權者?又有誰來製裁他犯下的罪行?
在那段不知道該界定為未來還是過去的時間門裡,有誰知道過艾涅斯特的境遇,向他伸出過援手嗎?
這個答案,梅特裡希不知道,而裡夏爾也不得而知。
“艾涅斯特他………”
出口的並不是多複雜的話。但是從開口到接上下一句話為止,裡夏爾仍然花上了一段不短的時間門。
“………真的活不了多久了嗎?”
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聲音的轉折異常生澀,像許久未說話一樣。
“我知道由我說出來沒有什麼說服力,但是……”
他還是想挽回點什麼,想做點什麼。
一下子就對過去完全釋然是不可能的。
裡夏爾憎恨那個人的時間門太長,真正了解的時間門又太過短暫。
但是這半天內看到的、聽到的,卻還是讓他的內心受到了震撼。
艾涅斯特所麵臨的,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實際體驗起來發狂也不足為奇的厄運。
在儘頭處更是看不見一點希望,隻有理想和信念燃儘的殘渣。
即便如此,艾涅斯特也沒有選擇報複這個世界。
就像他所說的那樣,隻因為曾經受到的那一點觸動,他就願意為了民眾的安危浴血奮戰。
即使他們對艾涅斯特的境遇渾然不知。
他的生涯就像是黑暗中劃過的流星,望之不真切卻又耀眼。
不管是誰看到,都會希望能留住這樣的光。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夏末秋至,冬去春來。
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尋常不過的季節的輪回,艾涅斯特卻無緣再次得見了。
恍然間門,數種深沉而複雜的情緒湧上了裡夏爾的心頭。
曾幾何時,他在對一切一無所知的時候,也曾對保衛了羅蘭迪亞的英雄心懷敬意。
隻是在悲劇發生之後,這一感情又反轉成了對那個人的深沉的恨。
一路走來的糾葛,尚未釋懷的苦澀,難以淡去的執著,曾經體會的苦難與希冀,在這一刻化作尖銳的刺,儘數紮入了裡夏爾的內心。
他不想接受這樣的結局。
他不想永遠地失去解開心結的機會。
他不想在真相尚未向世人揭曉的情況下,讓英雄默默地離開這個世界。
雖然這些話出自一個曾無比祈求對方的死亡的人之口,顯得虛偽又諷刺。
但這確實是裡夏爾目前最真實、最純粹的願望。
“我希望……艾涅斯特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