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早了,你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沒事的,我馬上就擦好了。”
麵對漢斯的催促,梅特裡希側過頭回了一句,就又將抹布浸入到了水盆裡。
清洗了幾遍後,他用力絞緊抹布,甩去流淌到手臂上的水,重新把抹布鋪開在桌子上。
如今他有空的時候依然在坎特貝爾幫忙,照目前的進度,在太陽落山前就能把店內的陳設都擦一遍了。
“梅特裡希。”
就在準備拭去桌子一角的灰塵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你——”
梅特裡希愕然地看著那個推門進來的青年。
那是他最近一年裡從陌生到熟悉的人,也是他這段時間一直在掛心的對象。
他根本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看到艾涅斯特。
根據他的推測,如今對方應該置身於很多事的漩渦之中,怎麼也抽不出時間和精力來這裡。
而店裡其他人的吃驚也半點不比他少。
一同在幫忙的澤洛斯微微張開嘴巴,啞口無言。
正側身對著櫃台整理東西的漢斯倉促地扭過身子。
裡夏爾則保持著搬花盆的動作僵硬住了。
恐怕在這一刻,腦海中最空白的人就是他。
他曾經對梅特裡希坦言過,雖然很多想法已經轉變了,但還沒有想好該如何以真正的身份麵對艾涅斯特。
所幸現在是即將結束營業的時間,也就沒有顧客目睹店員集體呆滯的光景。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梅特裡希。
“泰、泰恩斯?……你的傷好了?不,不可能有那麼快,你到底是——”
他對這個人前些日子的樣子還記憶猶新。
根據梅特裡希的估計,艾涅斯特初步恢複少說也要一兩個月的時間,根本不可隨意在外麵走動。
“我隻是過來看一下你,很快就回去。”
“看我?”
梅特裡希詫異地問道。
“最近怎麼樣?身體還好嗎?”
聽到這些問題,梅特裡希的腦海裡迅速浮現出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時的情景。
隨即在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對方對自己的擔憂。
——但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更要緊嗎?
這是梅特裡希差點說出來的話。但在考慮到對方的性格,以及這句話說出口的效果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另一種說法。
“沒事,我這段時間一直都很好。那次昏倒之後我很快就醒了,醫生也說沒有什麼問題,可能隻是當時被嚇到了吧。”
聽了這段話,艾涅斯特打量了一會梅特裡希的臉色和精神狀態後,無聲地吐出一口氣,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那就好。”
“泰恩斯……”
就在這時,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插入了進來。
“啊、不是——”
在這一聲之後,漢斯又像是驚醒過來了似的,立刻改了口。
一直以來,他都沒有探究過那個青年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隨著交流的深入,漢斯有時也能感覺到一點違和感。他的人生閱曆在告訴自己,也許對方的身份並沒有最初想象的那麼簡單。
但是既然“泰恩斯”自己不願意多說什麼,那麼他也不會多問,隻要繼續用和往常一樣的態度對待對方就好了。
但是那一夜之後得知的真相還是顛覆了漢斯的想象。
“你真的是……艾涅斯特將軍嗎?”
這句話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在羅蘭迪亞的這片土地上,沒有人會不能理解他話語中蘊含的顫抖。
五年。僅僅是五年。
距離那場改變了國際局勢的戰爭隻過去了五年,回首往日,仿佛那還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
在那場遭受鄰國侵略的戰爭中,在前線失利的大背景下,一點點小消息都無比地牽動人心。
與接壤的巴修泰因和迪爾克海姆相比,羅蘭迪亞國土麵積是最小的,人口也相對偏少。
雖然羅蘭迪亞在魔法探索領域一向處於領先地位,術士的數量也為三國之最,但是這些也無法改變一個不爭的事實。
那就是——羅蘭迪亞的戰略回旋餘地不足。
這種情況造成了羅蘭迪亞一旦被卷入戰爭,就沒有多少犯錯的機會,必須無比謹慎地製定作戰計劃。
然而就在這種背景下,把戰況一口氣推向不可預測的深淵的,則是前線決策層的失誤。
羅蘭迪亞丟失了重要的軍事基地,大部隊被打散,一下子陷入到了極為危險的局麵中。
凝重和不安,苦悶和憂慮,是當時的羅蘭迪亞國民的最好的寫照。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再放任敵軍推進的話,羅蘭迪亞的頹勢就真的不可挽回了。
難道他們真的要敗於巴修泰因,走上亡國之路嗎?
在嚴峻的現實麵前,人們不可遏製地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而在那個絕望的關頭力挽狂瀾的,就是艾涅斯特。
他重編了部隊,策劃了阻擊戰,硬是在重重的困境中絆住了敵軍的腳步。
這還隻是他輝煌戰績的起始點。
在那之後,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戰術的執行和隨之而來的成功。在猶如走鋼絲一般的局麵中,艾涅斯特一點點地把勝負的天平給扳了回來。
而在五年前的最後一場戰役中,他更是一舉擊破了巴修泰因的主力部隊,奠定了羅蘭迪亞的勝利。
然而受到敵我雙方的敬畏,甚至被譽為活在現代的傳說的那個人,卻在戰後低調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他一直儘量避免出現在公眾麵前,以至於連他的實際樣貌都沒有多少人知道。
所以——
當那個有些不善交際,寡言少語,隻是偶爾對花表現出少許興趣的青年——當“泰恩斯”的真實身份曝光的一刻,漢斯才會震驚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我……”
他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語言。
怎麼說都是不妥。怎麼說都是更進一步的冒犯。
最後,這些複雜的感情隻是化作了一聲歎息。
“抱歉……將軍。我說了很多蠢話,開了沒輕沒重的玩笑,請你原諒。”
“請不要這麼說,漢斯先生。”
泰恩斯——艾涅斯特立刻回道。
“向你們隱瞞身份的人是我,需要道歉的人也應該是我。”
這是漢斯很少聽到的,那個人帶著些許疲憊和沉重的聲音。
“欺騙的行為是可恥的,但是我之所以不用真名,並不是怕引起麻煩,或者是更加正當的理由。
真正的緣由,說出來其實比較可笑。”
“可笑?”
這個問題問出之後,艾涅斯特明顯地停頓了一下,像是在下最後的決心。
隨後,他坦言道。
“我隻是不想被人知道罷了。
雖然現在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但是當時的我真的不想向外界暴露那個倒在泥濘中,狼狽不堪的、甚至顯得有些軟弱的人是‘艾涅斯特’。
我有一種一旦喪失某種堅持,很多事情就會變得無法挽回的感覺。
雖然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卻是無法忽視的連鎖事件的開端。我在那種預感麵前感到膽怯。”
“艾涅斯特將軍……”
看著這個在戰場上殺出勝機,麵對再大的困難都毫不退卻,卻用“膽怯”一詞來形容自己的青年,漢斯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艾涅斯特搖了搖頭。
“不需要用敬稱,隨意一點就好。”
“那,我們該怎麼稱呼你呢?是艾涅斯特?還是泰恩斯?”
澤洛斯替說不出話來的漢斯問道。
“都可以,隨你喜歡。”
澤洛斯顯得有些迷茫。
“泰恩斯”是他認識這個人時最早接觸的名字,哪怕到了現在,看到對方的第一反應仍然是浮現出這個名字。
但是另一方麵,正是因為對方在他的心裡占據重要的分量,所以他渴望能直接喊出對方的真名。
“你也不用這麼糾結,其實都差不多。
畢竟把‘泰恩斯’的首字母移動一下的話,就變成了‘艾涅斯特’。”
梅特裡希指出了這兩個名字中暗藏的小把戲。
“是啊,‘Er’、‘Ternes’……格雷起的名字簡單直接到令我吃驚。”
“這是格雷起的?”
澤洛斯問道。其實他也差不多猜到了,畢竟當自己第一次詢問“泰恩斯”的名字時,格雷是搶在他的前麵回答的。
“嗯,那一天你也在場。其實我當時既沒有想到格雷會救我,也沒有想到他會替我隱瞞身份。我本以為他會很記恨我。
畢竟在第一次見麵時,我差點砍了他。”
“等,等等,差點砍了格雷,是什麼意思?”
澤洛斯有些結巴。
他幾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起因是一場誤會。奧爾菲——我的副官芬迪少校,曾經懷疑格雷是那個至今都沒有落網的刺客。
其實我對那件事並不是多上心,也不想為此花費過多的精力,隻是想給奧爾菲一個交代。
所以我直接拔出劍來砍了他……雖然在最後一刻收了手就是了。
那個刺客是不會甘心在我麵前白白送命的。如果他沒有反抗,那麼就是解除嫌疑最快的途徑。
“那他要是反抗呢?”
“那就更簡單了,那一劍就直接送他上路。”
“呃……啊?”
澤洛斯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艾涅斯特差點砍了格雷?
這是什麼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
而且艾涅斯特話裡的意思,是如果有反抗就會真的殺了他?
那如果格雷在那個時候下意識地反擊呢?
縱然已經知道了結果,但這個可能性依然讓他膽戰心驚。
澤洛斯不能斷定這個做法是錯的,但這實在是與艾涅斯特在傳聞中的形象大相徑庭。他接觸到的“泰恩斯”也是一直冷靜而有耐心,根本不像是會采取簡單粗暴的做法的人。
而且他說的“對刺客的事並不關心”,又是什麼意思?
那不是一個一心想要殺了他的人嗎?
從這句話中,澤洛斯隱隱地讀出一種對自己生命的漠視。
裡夏爾則極力不在麵上流露出來自己的驚駭。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人真正的一麵。
雖然離不開幾個重大事件的刺激,但艾涅斯特偏激的人格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
他差點殺了格雷?
原因是格雷背上了刺客的嫌疑?
裡夏爾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竟然會給格雷帶來這樣的危險和麻煩。
這樣的事,格雷從來沒有和他提起過。
他曾經以為,格雷一定是從一開始就和艾涅斯特有著融洽的關係,才會始終信任對方。
“怎麼了?很吃驚嗎?”
他們的神色都落在了艾涅斯特的眼底。
“但是我當時的確就是這樣想,這樣做的。真實的‘艾涅斯特’是怎樣的一個人,恐怕和你們、和絕大多數人想象的都不一樣。”
青年沒有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辯解,隻是像陳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樣,說出對自己的看法。
艾涅斯特·萊埃爾。
留在曆史記錄中的他有著鮮明的兩麵性。
一方麵是曾經為了國家和國民奉獻的英雄,另一方麵又是史上殺人最多的死亡的使徒。
如果要問哪一邊才是真正的他的話,答案也許是兩邊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