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忍受。
那一天,在那個地方,展現在眼前的是我最難以忍受的光景。我發誓,不論付出什麼代價,都一定要扯碎那樣的畫麵,讓其他人也體會到落入地獄的滋味。”
在漆黑的世界中,回蕩著某個人的獨白。
那是屬於年輕的男性的聲線,聲音中卻滲透著讓人不寒而栗的憎惡。
梅特裡希靜靜地漂浮著。
這是他的回憶,是來自遙遠的過去的夢。
哪怕歲月流逝,記憶風化,那個人說過的話語也一定會鮮明地刻印在心中。
在這一刻,梅特裡希終於回想起了一切。
那個陌生而熟悉的名字,以及提起它時產生的電流般的戰栗感的真相。
答案從最初就存在於潛意識之中。本能已經提醒過他。他的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相同的場景——他與對方作為敵人刀鋒相向的場景。
然而為記憶貼上封條的人,同樣也是梅特裡希自己。
他不想意識到那一點。
因為太過珍惜現有的一切,珍惜美好得像是夢境一般的當下,從而本能地抗拒著引入變化的因素。
但是再怎麼逃避,直麵現實的時刻還是到來了。
所以,他從夢中醒來了。
……
“維因”。
這是那個年輕人曾經的名字,同時也是在誕生時為了區彆於他人而被賦予的代號。
他在少年時期曾一度因為退化現象而精神失常,重新取回理智,是在那之後的五年後。
——作為從“學院”叛逃的學者的實驗素材。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個純粹到不需要任何修飾詞的地獄。
他的軀體被破開,骨骼被折斷,血肉被溶解。一次次因為痛楚而失去意識,又一次次因為痛楚被重新扯回意識。無數次地接近死亡,卻又無法真正地死去。
這些折磨不僅體現在肉/體上,還作用在他的精神上。在無止境的實驗中,他連身為人的尊嚴都被徹底地剝奪。
最初他也有試圖反抗。他拚了命地想要逃離那個地獄。但他的努力隻是徒勞,得到的是更加沉重的懲罰。他被關進棺材般的培養槽裡,手腳被鎖住,沉入阻礙魔力生成的液體中,連自由呼吸的權利都不再擁有。
這種情況下,他唯有渴望奇跡的出現。
他希望能有人能發現他,對他伸出援手。
不管是誰都可以,不管用什麼方式都可以,哪怕連同他將這裡一同毀滅也沒有關係。
他想從這個監牢中得到解脫,從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噩夢中清醒過來。
但是奇跡並沒有出現。
不管多少次睜開眼睛,世界都沒有一點改變。迎接他的永遠是冰冷的現實。
漸漸的,他不再懷有幻想。
人越是期望處境能有所改變,就越是會因為落差而痛苦。隻要放棄希望,也就不會再有多餘的煎熬了。
在那之後,他確實不再期待什麼了。但取而代之的,是自心底升起的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
像是許久不曾沾過水般極度乾渴的感覺。像是一點點的,有什麼套在脖子上的東西不斷收緊的感覺。
在那之後過了多少天,他並沒有去數。
在連時間的概念都變得模糊的儘頭,研究者終於得到了能證明理論正確性的結果。
諷刺的是,也正是因為這個結果,他才得以擁有了掙脫牢籠的力量。
然後,他捏碎了那個研究者的骨頭。
如同發狂一般的、聲帶被撕裂一般的哀嚎聲在他的耳邊回響。但是這沒有給他帶來太多快意。
於是他又擰斷了對方的脖子。耳邊陡然間安靜了下來。但是他仍覺得不夠。
不管他做什麼,那種發自心底的乾渴的感覺都依舊存在。
他像是無意識地在尋求著什麼一般,在外麵的世界徘徊。
入目的陽光令他感到無比的陌生。但更讓他陌生的,是與他擦肩而過的行人。
老人。青壯年。兒童。
朋友。戀人。父母與孩子。
不管是哪種身份的人,看上去都和他有著明顯的不同。最大的區彆則是——他們的眼裡都有光彩。
就在那個時候,發生了一個插曲。
有個孩子不慎跌倒了。
僅僅是磕碰了一下,他就仿佛遭遇了這世上最為不幸的事一樣,聲嘶力竭地哭泣。直到驚慌的父母扶起他細聲安慰,孩子的哭聲才慢慢小了下來。
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處光景。
但看到這個畫麵的時候,青年的心中突然空白了那麼一瞬。
像是運行中的齒輪突然錯位了一樣,他的心底一直壓抑著的某處徹底崩壞了。
他如今依然活在噩夢之中。
哪怕身體已經被解放,靈魂卻依然沒有擺脫那處牢獄。那層隔絕了外界的玻璃似乎仍存在。過去的記憶就像跗骨之蛆一般,永遠伴隨著他。
而他無法得到的東西,對世上的大多數人來說卻是如此的觸手可及。
不需要乞求就擁有的自由。與他人的穩定的關係。不會落空的期待。
它們滲透在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尋常到當事人已經習以為常的程度,尋常到不再將幸福認知為幸福的程度。
他知道這些人並沒有什麼過錯。
他們隻是普通地降生,普通地生活,沿著普通的人生軌跡前進而已。
那麼,他呢?
他犯下的過錯究竟是什麼?
他從來都和以上那幾樣概念無緣。他在過去不曾擁有過,今後也不認為能走近它,也永遠不會遇到和自己境遇相似,能理解自己的人。
——因為如今的他已經連“人”都算不上了。
大概在這個瞬間,青年的精神真正向著無可救藥的方向陷落了。
他生出了清晰的明悟。
自己無法容忍他人獲得幸福。
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他都要破壞這些人原本圓滿的人生,看到眼前的畫麵被痛苦和哀嚎所取代,才能感受到一絲內心的安寧。
他並沒有選擇直接動手。
即使他擁有遠超常人的力量,但想要一隻隻地碾死螞蟻的話,效率未免太低了。
而且,他也沒有自大到認為能以一己之力對抗全世界的程度。
因此,他將目光從現在轉向了過去,投向了一個幾乎沒有留下文字記載的時代。
——“創世曆”。
雖以“創世”紀元,卻是上一輪發展繁榮至頂峰的人類文明最終結束的時代。
因為數年前的世界性的危機,它第一次暴露在世人麵前。在舊曆與之前時代的分界線變得清晰以來,一些真假難辨的有關創世曆的線索也開始出現。
其中,就包括在一處遺跡中發掘出的淩亂的碎片。
那是一些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麵目,也無法判斷是什麼材質的碎片。
由於上麵沒有紋案或文字,它曾經是什麼的一部分,有著怎樣的作用也不得而知。
然而,在那個青年的眼裡卻並非如此。
隱隱幻視到的完整的輪廓。陌生卻有條理的回路。效率化地運輸魔力的手段。
——那是某種武器的一部分。
並非劍、槍、弓這樣的冷兵器,而是更為龐大、更為冰冷而機械化的事物。
並非以輔助單人作戰為目的,而是與大規模戰爭相運而生的,將殺戮這一行為高效化、大範圍化的武器。
而那些碎片,就是它曾經的核心部分。
用創世曆時代的用語來說,是寫入了最關鍵的程式的中樞控製器。
這種武器的名字並不是終結了那個時代的“厄瑞波斯”,但即使如此,它的威能也遠遠超出當今的武器所能達到的極限。
但是很明顯,曾經製造出它的人們並不打算將之遺留給後世。它早在數千年前,就已經被徹底地破壞了。
即使是最為優秀的術士,也隻能從那些碎片之中,感受到一點若有若無的魔力的殘留。
那是它曾經刻印過回路的證明。
如果以更容易理解的方式來說明的話,大概就類似於筆記本撕去寫滿字的那一頁後,留在後一頁的淺淺的印痕。
由於痕跡實在太淺,任誰都無法看出原先究竟寫了什麼內容。
但是,唯獨那個青年是例外。
對幾乎就是魔素的人格化的人來說,再微小的蛛絲馬跡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跨越數千年的時光,殘留的魔力在他的麵前被無限地放大,繪出清晰的行進方向,以正確的方式拚合在一起。
甚至連這種武器的設計思路,基礎構架,他也可以從這些內容中提取出來。
但是這樣還不夠。
光是解讀出這些東西沒有意義。想要這種武器在現代複生,還需要重新製造出“核心”,以及與之相適配的外延裝置——通稱“外裝”的特殊部件才行。
青年此前雖然殺了名為貝德的研究者,但卻放過了其他與貝德合作的人。
這並非因為他心存仁慈,而僅僅是因為他們還存在著利用價值。
以他現在的能力,讓原先的身份顛倒過來,反過來讓他們為自己效命,已是件再輕易不過的事情。
他通過這些人,接觸到了一直隱藏在幕後,向貝德提供研究資金和場地的人。
這片大陸上現今共存著個國家。
國土麵積較小,但魔導科學的發展處於世界最前沿的羅蘭迪亞王國。
殘留著對赫利俄斯的信仰,實行政教合一的體製,對外富有侵略性的巴修泰因。
以及經濟較為發達,在巴修泰因與羅蘭迪亞的戰爭中明麵上維持中立的迪爾克海姆帝國。
帝國的軍事組織比起其他國家相對特殊。它的軍隊和肩負維持國內治安職能的組織,在非戰時是統合在一起的。
而貝德的合作者,就是在這個組織——“騎士團”內部擁有最高職務的人。
這個人接納貝德並非是出於私心,或是懷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
非要定義的話,他是一個極端的愛國者。
這位騎士團的領導者雖然忠誠於國家,卻無法讚同君主過度執著於本國的和平,在其他國家的爭端中堅持絕對中立的立場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