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了櫻桃,綠了芭蕉2◎
對傅安洲來說,人間最常見的友情、愛情、親情都太像哲學了。掰不明白。
過去,他以為哲學是他精神上最柔軟的著陸地,到了牢裡,他發現不是的,屏蔽掉一切,才有酣甜的夢鄉。經曆一段瘋狂的失敗自救,數月無法入眠,終於手銬銬上,心知無望,他如釋重負,倒在牢監,睡得被人抽醒。
他忘了上一次這樣好睡是什麼時候了?
過去,他和他們睡在膈人的台球桌上,凍得哆嗦,也能一夜好夢。
什麼時候開始,他鼻尖呼出的不是煙霧就是酒氣,腦子裡全是錢響、骰子和音樂。
方源入獄,98年2月判了無期徒刑。南城政商大地震,一鍋端了的除了口口,還有鳴宴樓的趙老板。他們曾低價拿到新地皮,大肆宣傳,熱炒高端住房。可蓋到一半,著名南城雅苑成了塊爛尾樓。
包括馮世鵬,手上的項目也取消了,前期投入全打水漂。
而安清辭在另一種程度上解脫。
她不是沒有跌到過的人。也許這樁粉飾美好的婚姻裡她一直不順,當大難真的來臨,她仿佛操練過一切,就算房子封條、賬戶被凍,她也早在友人那裡藏好另一條生路。
她會見傅安洲那天,早已買好機票,帶子語去美國。她跪在地上對他說,媽對不起你。
那一刻,傅安洲原諒了入獄後她從沒來見他的事兒。
他想,可能是安清辭無法麵對他吧。
可下一刻,她告訴他,自己要移民了,後麵可能不能來看他了。
傅安洲落下入獄後的第一眼淚。他始終被拋棄,從未被接納。怎麼會這麼天真,還會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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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驗出懷孕,虎子哭了一夜。他難受自己還沒有能力買房子,讓她大熱天擔著身子住宿舍。
他連夜坐火車回南城,趕到東門橋,素素和婷婷一人一瓢瓜,正吹著風扇開開心心看電視。
孟庭知道素素懷孕,簡單一句,“那你注意點。”她一點不擔心女兒的生存能力。那一代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林芬芳一家前幾年分到房子,搬了出去,於家小樓空出一間,婷婷終於擁有自己的獨立空間,拉著素素一起。她不舍得姐姐懷孕了還住那六人宿舍。
照現在姐倆這狀態,應該打小就是連體嬰來著。
很難想象,婷婷過去是怎麼給素素翻白眼、告瞎狀,素素又是怎麼兩麵三刀地報複,藏婷婷作業本,害她被老師罵。
見虎子回來,婷婷擺出不滿意的嘴臉:“怎麼回事啊!才回來!”
虎子哄小姨子:“接著電話一點沒耽擱!”
素素怪他:“回來乾嗎,大熱天的,你又不能幫著生孩子。”
更何況,這孩子一時半會還落不了地。
婷婷站到畫報年曆跟前,給他算時間,“前天下午我們從醫院拿到結果,立馬就給你打了電話。你現在才到?怎麼?坐三輪車回來的?”
“哎喲!這不是你還沒工作嘛,等你去那航空公司上了班,給我開開後門,送我張機票,我三小時就能到。這個火車票多難買啊,我排了一宿的隊,就買到昨晚的。”
婷婷:“京九鐵路不是通車了嗎?都說現在鐵路壓力不大啊。”
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不出門不知道,以為買火車票是坐公交車啊。虎子心中腹誹,麵上賠笑臉:“我下次爭取比‘長征三號甲’快點。”
婷婷放過他,重新將注意力投向電視。
虎子攬著素素的肩,低眉順眼,問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吐不吐,想不想吃酸?
一個屋簷下,他們的親密指數太高,婷婷忽然有點彆扭。她突兀地問:“你說孩子以後像誰啊?”
虎子斬釘截鐵:“肯定要像你姐啊!”
婷婷嫌棄地打量虎子:“要是像你怎麼辦啊?”她努力找優點,“眼睛倒是不錯。”
虎子眨眨眼:“真的嗎?”
素素翻白眼:“彆做夢,要是像你,我生出來也塞回肚子裡。”
虎子著急,擔憂起小家夥:“這……這又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哎呀哎呀,平常心平常心!”
婷婷也打圓場:“也對也對,算啦,健康善良就好了,彆像電視裡的壞人。”
虎子朝素素擠眉弄眼,狗腿子地給她揉小腿:“對對對!我們的孩兒肯定善良健康。”
素素作勢一蹬,“收起你的醜惡嘴臉!”又撓撓他的胡茬子,嬌聲道,“怎麼都沒剃胡子啊。”
虎子討好地親親素素的手,“路上沒來得及,等會就去。”
婷婷聽到親嘴聲,不自在地全身打石膏,胡亂接道:“就是!不怕嘴臉醜惡,就怕嘴臉醜。”
素素哈哈大笑,又把醜孩子的話題接上了:“哎呀,怎麼辦呐,越說我越擔心了!”
虎子當時就想,要是說話的是程青豆,他立馬賞她個毛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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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白日在文化館規律上班,晚上和顧弈開始混日子。她學會了打遊戲,還常去舞廳跳舞。雖然舞伴固定,不太刺激,但是她越來越享受音樂了。
她一度被美好的生活麻痹,直到素素懷孕。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肚子,不由著急。尤其每次她提起這茬,顧弈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主動帶套,說不想生孩子。
她本以為是顧弈還對那件事不舒服。
日子慢慢往前推移,他們蜜裡調油,想到他根本不是那種過不去坎的人,青豆終於沒憋住,問他:“我是不是不能生?”
顧弈拍她腦袋,“胡說八道什麼啊!”
青豆鬆了口氣。
但是到晚上,他又拿出東西,青豆不由暴躁,哼哼唧唧開始摔枕頭。顧弈哄她,帶她又去了趟杭州。
他們結婚後去了三次杭州,開車去挺近的。98年春天還去了趟西城,看大熊貓,順便欣賞顧弈的母校。
顧弈畢業去南城第一醫院口腔科待了兩個月,迅速走人。他還是決定開診所。
診所在西寧區,離南城花園不遠,由六子哥幫著搞宣傳,學wz人開廠的態度,把噱頭吹出去——全國頂尖華西畢業、南城第一位牙科碩士、技術第一流。
收入確實不錯。不怎麼忙,一個月是青豆上班的三倍。
缺點是自負盈虧,周末也上班,優點是他不想上班的時候,寫塊木牌往門上一掛,背著相機就出去旅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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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家的家戶調查已到尾聲,98年8月,青豆又去到項家村,進行最後一次實地調查,補充報告寫作中的一些不確定問題。
這次隻有她一個人來。
上次走前,她用村民最在乎的一套話術對大隊書記說,最好能做通東子他姑的思想工作,養他到大,這孩子倔,送人不像話。“說出去,是項家村的事。不好聽。”
青豆是市裡派下的調查員,人家領導很把她當回事,可以說兩天就做通了東子他姑的思想工作,說明年安排他上學。
這次來,東子應該上小學一年級了。也不知道她寫給他的信,他收到了沒,能不能看懂。
回到村裡,青豆才知道項東沒有上學。
九年製義務教育費用很低,除了書報學雜基本不收錢,但他沒有上學,而是在家裡乾農活。
他被姑借給隔壁養豬那家,每個月10塊錢喂豬。
青豆連行李都沒放下,就衝上去吵架了。
她不敢相信這麼聰明的孩子在養豬,農村的教育就是這麼荒廢的!
她質問東子姑,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不送去上學是違法的嗎?根據義務教育法,要是她再不知悔改,送孩子去上學,會強製履行的!
他姑嚇得倒退三步,很快反應過來,掃把一掄衝青豆凶:“你以為我沒送?他自己不肯上,這也強製?你們強製他去啊!強製我乾嘛!我又不是他爹他娘。”
東子喂豬回來,抱著盆一撂,把掃帚從姑手裡搶了下來。
他帶青豆去他們過去經常玩的山頭,跟她說這年的事。
青豆歎氣,“他們欺負你,你就不上學?你這報複的是自己啊。他們屁事都沒有。”
“還打掉……人家兩顆牙。”姑賠了一百塊,心疼得哭了一夜。可他們怎麼打他,他也不哭,讓家裡人寒心,認為他鐵石心腸。他就去喂豬,想乾十個月,還姑一百。
綠樹蔭弄,蟲聲唧唧。站在山頂往下看,那些住戶就像畸形的馬鈴薯一樣係於項家村主乾道的根須之上。
青豆心疼地蹲下身,摸摸東子的腦袋:“頭發長了,怎麼沒剃,天都這麼熱了。”
東子一笑,“等你來給我剪啊,你不是說你剪頭很厲害嗎?”
“我不來你就不剪頭了?”青豆不信。
東子哼哼:“對啊,你不來我就一直留頭發。”
“不可能!我上次走是96年冬天,現在都是98年夏天了!一年半了!要是沒剪,那你現在肯定是長頭發了!”
東子神色一黯:“你也知道你這麼久沒來。”
青豆難受,不過仍是笑嘻嘻的:“我有給你寄信啊!沒有收到嗎?”
東子點點頭:“收到了。可字都不認識。”
“我不是給你留了新華字典的嗎!還沒學會查嗎?”
“缺頁,有兩個字沒找到。”
看來是真查了。青豆給的那本是盜版新華字典。為了這事,她帶著東子去了趟鎮上。
因為市裡下來調查組,項家村去年通了車,所以出行方便許多。
他們坐車去鎮上,好不容易找到個買書的,新華字典還是盜版的。青豆賭氣,說下次買一本對的新華字典再帶給他。
東子問,什麼時候啊?
青豆咯咯笑:“你想什麼時候啊?”
他失落地扭過身:“他們說你們那個事結束了,以後都不來了。”村裡解放,家家戶戶鬆了口氣。調查老師在的時候,他們話都不敢亂說,經常收到大隊的提醒,院落清理乾淨,田裡弄弄妥當。
青豆假裝這事不重要:“那個事結束了,我可以來啊!我專門來找你玩!”
東子信了,鬆了口氣:“真的啊?”
青豆知道,很有可能是假的。所以當東子伸出手指要跟她拉鉤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
但她還是拉上了。她想,下次給他送完新華字典,就沒有下次了。
走前,她買了一些零食,幫他塞到他的小櫃子裡,不讓姑家裡發現:“你偷偷吃,慢慢吃。”又她塞了兩百塊給他姑,讓她冬天給東子買兩件衣服,不要凍著他。
大夏天的,東子手上還有幾個凍瘡疤痕,看得人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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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懷孕這事,青豆是在吳會萍眼裡看出異樣的。素素大著肚子來她家吃飯,大家都在猜男猜女,蓉蓉挽著青豆,發出羨慕:“我們豆子什麼時候生一個啊!”
“吃飯吃飯!”吳會萍打斷了她們催育的話題。青豆這才意識到,媽媽始終沒問過自己肚子怎麼沒動靜。
晚上她掐著顧弈的脖子問他,“當年是不是有問題?我這麼結實的人怎麼會沒消息。”
顧弈裝傻,“啊?程青豆?你說什麼啊?”
青豆破罐破摔:“不是我有問題,那就是你有問題!”她伸出手指,彈他家夥。
他扶了扶,貼往她深處。顧弈埋在她肩頭啞聲附和:“對,就當我有問題吧。”
放屁。
青豆去找了傅安洲。她差不多一到兩個月會去找他一次,送幾本書,聊一下外麵的情況,問問他監獄最近組織看了什麼電影。反正會見的半個小時從來不難熬。但那天,就說了五分鐘,時間就十分難熬了。
當年就是因為他把醫生的話轉達,所以才挨了顧弈發瘋的那頓揍。
傅安洲說,醫生說出血有點多,後麵可能比較難受孕。
從二監出來,青豆一路都挺平靜的,她回到單位,認真乾完自己的工作,下班等大家都走了,她伏在桌上哭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畢業的時候,顧弈讓她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青豆還傻乎乎問,那你怎麼辦?顧弈說,彆管我。
顧弈不想讓青豆覺得問題出在她自己身上,不想給她壓力。他對吳會萍保證,不會因為孩子和她分開,也懇請吳會萍不要逼青豆,不要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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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裡的人和青春外的人,對青春的感受是錯位的。
青豆站在青春裡,洋洋得意,沒覺得自己正處於多好的年華。等到二十五六歲,好像不青春了,又忽然開始惋惜青春。怎麼當時沒有好好珍惜。
餘輝之邀請她做《南風》世情人心專欄的專欄作者,每兩周交一篇千字稿,寫南城人的故事。
青豆答應了。他們坐在熟悉的編輯部聊了一下午專欄的事。
青豆端起自己的專用茶杯,怡然地斜靠窗邊曬太陽。
老師問她,還想不想做編劇了?以前提到做編劇,你眼睛可是會冒光的。
青豆佯作不悅:“現在沒有光了嗎?”
餘輝之大笑:“有啊!怎麼沒有!”
青豆又開始走街串巷,拾起她的寫作。
她的第一個劇本完成在98年年底。
寫劇本是在夏末初秋,她想收養東子,顧弈不同意,放棄一切表麵功夫,也不騙她了。
但不許她自暴自棄。收養在他看來,是青豆難過的表現。
他們一天會做兩次。中午下班回去做一次,晚上回家吃完飯,散會步,寫會劇本,還會再做一次。她的故事就是在這樣瘋狂的顛簸裡震出來的。
因為心情壓抑,又過著“畜生”一樣的野生日子,她的靈感爆發。有時候顧弈特彆瘋,撞得她腦子裡的精彩碎片清零哐啷響。太刺激了,這種時候,青豆會抽離身體,往書桌跑。她肯定是跑不過顧弈的,便拿張紙,坐在他身上搖晃的同時還在努力記錄一些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