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50.(2 / 2)

非分之想 川瀾 22426 字 4個月前

上次她瞞著他走,也是這樣留給他一個空曠房子。

他在儘力閉合,拿粗糙針頭縫起,不要因為她短暫失聯,就變成個惹她害怕的瘋子。

她已經夠躲他了。

沈延非襯衫下的胸腔緩慢起伏,睜開眼,如常地去替她整理淩亂桌麵,把翻倒的乳液瓶子扶起,手掌按在抽屜邊,準備向裡推,目光向下掠過時,動作卻全無預兆的停住。

他凝固在梳妝台邊,雙瞳一動不動盯著縫隙裡露出的一行打印字,隻有半截,但在漸濃夜色裡,仍然紮得人眼眶溢血。

抽屜被猛的拉開,裡麵疊放的東西露出全貌,釘在一起的整整三頁,但僅在觸及最上麵“離婚協議”四個字時,沈延非握刀握槍都不曾顫過半分的手腕,就已經發抖到攥不住薄薄幾片紙張。

三頁紙掉下去,“啪”落在桌麵上,上麵的字有如利刃,紮進他猝然浸紅的眼睛。

他牙關緊咬住,頰邊肌理繃到刺痛,把協議再次抓起,一行行掃過上麵文字,維係生存的咽喉被帶刺的藤纏住勒緊,抽乾肺腑裡氧氣,他粗暴翻到最後,少了一頁。

少了一頁。

沒有落款署名。

沈延非撐著桌麵,手臂上青筋猙獰,他脊背還能挺直,把抽屜裡所有東西翻出,後麵是幾份節目對象的資料,他試圖拿最後理智說服自己,這份協議也許隻是其中之一。

但隨即一張照片從下方飄落,邊角被汗濕的手捏出過撫不平的褶皺,上麵是他高三班級合影。

沈延非眉心緊擰,把不明所以的照片團在掌心,撿起那份協議,轉身大步出去,卻在經過梳妝台側麵時,淩亂腳步帶翻重量不夠的垃圾桶,深色金屬圓桶應聲倒下,蓋子墜地,裡麵的東西跟著滾動灑落出來。

沒有其他,不過一張被揉成團的打印紙。

沈延非目不轉睛盯著,胸口深處湧上鏽腥,他深深重喘,把這張紙撿起,在壓人窒息的夜色裡,手指冰凍般緩慢展開。

甲方:薑穗穗。

下麵是她潦草散亂,親筆勾出來的一句話。

“我可以把這個名字還給你。”

某一個看似尋常的時刻,沈延非被砸斷了一身筋骨,脊背在無形的重物擊打下,不堪疼痛地往下低了低。

為她滲過血,染過塵的筆挺正裝裡,已經不是那副遍布傷痕的堅韌身體,隻剩徹底衝垮的一具軀殼,和被她隻言片語碾滅的心神。

-

許然就沒敢走,總覺得要出事,自己單開了一輛車,等在望月灣彆墅外,他一開始沒得到消息,是輾轉從沈延非身邊其他人那裡得知,沈總突然勒令立刻重查周五那天太太在一中的所有監控,以及這兩天她在電視台見過的人。

許然精神抽緊,馬上主動趕去電視台。

這邊好查,早上薑時念到台裡,在大廳轉向休息區的畫麵很快就被找到,加上有極少數人親眼目擊,喬思月迅速浮出水麵。

喬思月根本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揪出,親眼看著眼前陣仗,一開始還堅持嘴硬,很快嚇到痛哭,沒膽子說完全的實話,但挑挑揀揀吐出來的內容,足夠聽懂來龍去脈。

一中監控能拍到的畫麵有限,沈總那邊繼續命令查當天所有外來人進出,一個不漏,進行的時候,薑時念的片段首先被調出來,第一幀就是她撐傘下車。

沈延非還在望月灣裡,離婚協議已經碎在主臥地上,他盯著屏幕裡她的那把傘,目光緩緩移開,落在客廳門口的櫃子上。

那裡麵是老師還回來的傘,再像,也不是同一把。

她的傘給了其他人。

還有另一個人存在。

沈延非下頜收緊,眼底的陰戾要傾塌出來,去監控裡尋找那把傘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他手機就突兀響起,顯示沈惜的號碼。

他沒有接,沈惜的微信緊跟著成串跳出:“三哥,我在家,你快接我電話!沈灼這個不是人的狗東西,他媽的私藏了一把傘!今天被我無意間發現的!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戀愛了,我逼問了半天他才說!你快看是不是嫂子的!”

後麵跟一張圖片,一把折疊的素色暗紋雨傘,絞爛沈延非四分五裂的心臟。

沈延非沉默踏出望月灣,開車直奔沈家,街景陸離光線衝過他死灰積紅的眼睛,一隻手握著方向盤,蒼白骨節上大片斑駁的淤血痕跡,另一隻手再次撥通薑時念的電話,她早已到了下飛機的時候,卻一秒都不曾開機,跟他斬斷聯係。

沈家大門開合太慢,幾乎是被邁巴赫車頭撞破進去,車輪碾過地麵發出刺耳異響,風馳電掣穿過長道,戛然停在主屋外,裡麵如同凝固,鴉雀無聲。

沈延非一言不發邁進前門,在老宅的沈家人一個不缺,都麵色驚惶地守在廳裡,沈惜滿臉漲紅,死死拽著沈灼,一看到沈延非出現,立馬扯著他衝過去,氣急敗壞說:“三哥!他——”

不等沈惜多說,沈灼的領口已經被鋼鑄的五指攥住,沈延非單手還看似散淡地隨意放在長褲口袋中,把沈灼提起,他甚至脊背不曾彎過一下。

沈濟川和沈灼的父親都在場,卻滿室噤聲,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

沈延非垂眸注視著沈灼,問:“跟她說什麼了。”

他語氣不重,表情沉著,但沈灼對上他雙眼,一瞬隻覺得肝膽俱裂,極度的驚恐讓他瘋狂掙紮,眼淚湧出來,大叫三哥。

沈延非盯著他,猝然間收緊手指,把他整個人從地上拎起,身上噬人的陰鷙鋪天蓋地,暗啞地厲聲訊問:“說!”

偌大廳堂如墮冰窖。

沈灼在短短幾秒裡精神崩潰,眼淚無意識淌了滿臉,嗓子破音地張嘴:“我……我說你以前喜歡的那個人才應該是我嫂子!”

他在沈延非麵前嚇到完全混亂,語無倫次,又帶著心底積壓的憤慨,以為薑時念到底是告了狀,亂七八糟地把自己那天壯舉斷斷續續抖落出來。

沈延非淡白的唇似要勾起,抬了抬,又顫抖地凝不成一個笑。

他把那張滿是褶皺的高中合照丟在沈灼麵前,鞋底碾磨著,摁著他頭壓下去,逼他撲通跪下,彎著背幾乎趴在地上,強迫他看清楚:“你說的白月光是誰,照片上這個?”

沈灼隻看了一眼黎若清就拚命抗拒,變調的嗓子大吼:“不是!不是她!這是誰?!她差得遠!我當時看見的——”

沈延非揪起他頭發,眼神將人淩遲生剖:“你跟我去看見的,是那年參演學校話劇,扮民國女學生的薑時念!她圖新鮮戴一頭齊頸短發,穿藍色盤扣上衣白裙子,坐在那片草地上,她不是朝我笑,她眼裡根本就看不到我,你滿意了嗎!”

沈灼呼吸驟停,被抽走神魂一般,發瘋地張著口,眼淚突然狂湧。

沈延非喉嚨深處不連貫地溢出低聲,像是在笑,他眯眼看著沈灼:“喜歡我老婆?是麼?藏多少年了,怎麼從來不說?”

沈灼已經完全窒息,巨大震驚痛苦之下,被沈延非幾個字問到缺氧,人滿是慘白地撲通摔在他腳邊,隻會斷續地叫著三哥,不斷恐懼搖頭,往後倒退,直到後背抵在古董八仙桌的桌腿上。

沈濟川胡子發顫,終究握緊拐杖,扭開臉不能開口。

整個沈家,噤若寒蟬的死寂冰冷。

沈延非一步一步往前,沈灼退無可退,少年狂哭不止,聲音吵鬨,沈延非抬起腿踩在他震動的咽喉上,讓他頭死靠著桌腿,冷硬鞋底往裡深碾,沈灼刹那間抖動著丟了半條命。

他垂眸,隻剩滲人的狠絕,唇邊短促揚起一個笑,帶著碎裂不堪的溫雅外殼,嘶聲低語:“她有任何閃失,我叫你拿命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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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飛往貴陽的航班上,燈光暗淡,遇到氣流不斷顛簸,沈延非靠窗,無意識握著手腕,指縫泄露處,滿是攥出和劃破的條條血痕。

他翻出手機,一行一行去聽薑時念以前給他發過的語音記錄,她笑著叫老公,說想他,說晚上下班要他接,說香港很熱,要汗津津撲向他,說幾天沒有接吻了,說夢見他,說人在外麵,心裡放不下他,還問過:“你猜我七十歲的時候什麼樣子。”

語音那麼少,翻來覆去很快聽完,他一遍又一遍,再找她打電話的錄音,那天機場,她第一次叫他三哥,他跟她領證,綁死一生。

沈延非又拿出另一個手機,破舊磨損,像被人扔在地上狠狠踩過,裡麵隻存著高中時她給他發過的幾條短暫聲音,那時剛有微信不久,她不常用,被逼得無奈,才軟綿綿叫他:“學長。”

舊微信裡僅有的幾聲學長,是他渡過漫長孤獨的唯一解藥。

現在她都要收回,一點不給他留下。

飛機抵達貴陽是深夜零點,有聯係過的向導在出口迎接,是電視台合作過的當地人,不了解沈延非身份,隻覺得眼前男人高大可怖,看起來貴重異常,卻透著股血淋淋的凶暴陰鬱,不能太靠近。

向導照實說:“先生,我知道你要去哪,下午到的那位主持人已經跟我同事先一步到目的地了,安全抵達,不過很遺憾你現在不能進去,至少後天之前,肯定不能走了,你看從傍晚開始下雨,預報至少持續到明晚,進山坳裡麵的路雖然通車,但路上一滑,絕對沒有司機敢拚這個命。”

“你先在貴陽住下,等後天吧,等雨乾一乾,”向導勸道,“到時候應該有車敢進,兩個小時也就到了。”

沈延非隻問:“徒步多長時間。”

向導詫異,也沒多想:“倒是有人試過,現在出發,走一整夜吧,早上能到,不過還是那句話,路滑,容易出事,誰會在這個時候不要命。”

沈延非拿出現金給對方,沉啞說:“一張詳細路線圖,不夠再加,我生死有命,不用誰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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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時念是下午跟隨向導進了山坳內部的生物觀察基地,沿途路況艱難,行車不易,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到達,跟大部隊彙合。

基地叫得很大,實際隻是一片低矮簡陋的平頂臨時住房,每人分一間,裡麵不超過十五平米,天氣極冷,需要在房間內自己點火爐取暖,唯一安慰是有獨立衛生間,隻是更簡易。

薑時念不在意環境,傍晚到了就立刻去跟這次的拍攝對象見麵,夫妻兩個一起窩在一間陳設相同的小房子裡,妻子身上已經沒有任何醫療設施,在爐火映照下,小巧臉上映出異樣美感,丈夫無比消瘦,但還會朝人笑,說:“我老婆怕生,你彆介意。”

初次采訪隻做了很短一段,男人多次撫慰狀態強弩之末的妻子,轉頭抱歉地對薑時念點頭。

薑時念幾乎說不下去,輕聲問:“有後悔嗎。”

男人看著爐火,許久後都沒有回答,最後是妻子露出微笑,虛弱聲音溫和喘息,更像自語:“太懦弱了,我愛一個人,卻隻敢離婚,不敢麵對。”

晚上薑時念走出夫妻倆的住處,撐一把基地裡破舊的傘,站在淒風冷雨的山坳邊,看遠處茫茫沒有邊際的黑夜。

她從北城出發起,一直胸口擠壓著難以呼吸,漲得各處都疼,尤其這一刻,她望著黑蒙蒙出口的方向,幾乎想扔下傘跑出去。

薑時念再次拿出手機,信號格空白。

她終於後悔,後悔下飛機直到抵達基地的沿路上,那麼多機會,她都逃避地沒有開過一次機,怕收到沈延非回電,更怕收不到,甚至害怕通知欄裡有鋪天蓋地新聞,媒體拍到她的愛人與其他的誰有關。

愛讓她走出壁壘,也讓她失去一切屏障。

等到了基地,再開機的時候,就沒有任何信號了,她像與世隔絕在這片山坳裡,切斷了所有與沈延非的聯係。

薑時念回到自己那間小屋,深夜裡,外麵驟然高聲吵鬨,她匆忙爬起,冒著雨衝出去,是梁小姐突發病重,男人悲愴的哭聲震得人手腳發麻,到後半夜,駐地的隨行醫生緊急搶救,從才算穩定下來。

薑時念渾渾噩噩睡下,擁著被子,漆黑中滿眼都是沈延非的臉。

太懦弱了。

為什麼敢在一份離婚協議上寫下薑穗穗的名字,卻不敢去問他,你可不可以忘掉過去,隻愛我一人。

薑時念翻身坐起,穿衣下床,跑遍山坳基地各個角落,也沒找到一點手機信號,她和著淋淋小雨,深一腳淺一腳,男人的哭聲還在斷續,她心上有什麼被愴然抓破。

她想沈延非。

離他太遠,其他什麼都已經空白消失,隻剩下想他。

既然已經做好粉身碎骨的打算,她一個一無所有的人,還有什麼躲避的餘地。

是,她依然會害怕,但她想直接麵對一次,她受不了這樣自苦猜忌,與他橫亙隔閡,如果他真的改變心意,她也要聽他親口說,就算死局,她也坦然接受。

她的感情沒有他深厚熾烈,可她一樣掏空自己,哪怕不對等,她也這樣患得患失地愛他。

跟愛他相比,她根本沒有愛過其他人。

那樣計較清楚,無波無瀾的怎麼能算愛,她給沈延非的,明明是無所謂後果的傾瀉,撕開繭殼踩著刀尖狂奔,想獲得擁有,想占據他心,想不白活一次,點燃自己撲進他的火海。

嫉妒心酸,甜澀畏懼,輾轉反側的思念和夢見,她站在天地無人處,被群山環抱,依然眼前全部是他,這才是愛。

她一生,也隻這樣愛過他一人。

那又怎麼能膽怯到,不敢直麵他的過去。

薑時念凍到瑟縮,回到小屋裡,睜眼熬到天際微明,心口被燒得發疼,她起來收拾自己,沒有鎖門,反正屋裡家徒四壁,她去跟節目組的總策劃見麵,問夫妻倆的情況,談今天進程,急切想知道什麼時候能恢複一些信號或者出去。

策劃無奈搖頭:“沒辦法,下雨路滑,不通車了,總不能徒步出去,等著吧,哎不過我早上倒是聽說,昨晚有個人走了整整一夜進山坳,淩晨在那邊入口冒雨出現的時候,衝鋒衣劃開,手掌都是粘的血和碎石塊,你就知道多難了。”

薑時念怔怔問:“走了一夜進來……誰,找誰?”

“不清楚,”策劃小聲說,“總之不是正常人,不要命的瘋子。”

他在台裡算是很年輕英俊的,送薑時念到小屋前,細心叮囑:“你臉色這麼差,病著呢吧,先進去休息吧,等能錄了我喊你出來。”

薑時念沒說話,她背對自己房間,窗口被釘起的木板擋著,隻有些透光的縫隙,看不到裡麵,她卻莫名覺得芒刺在背,有什麼狂亂炙灼的視線,隔著距離,把她貫穿。

她跟策劃告彆,回到房門前推開,裡麵爐火正旺,燒得劈啪作響。

薑時念恍惚了一瞬,她記得她出來前,火光已熄。

外麵天色陰沉,小屋裡沒有燈光,隻靠縫隙間漏入幾縷微末亮色,她還沒有來得及關門,渾身就驟然繃緊,反射性轉身要逃。

但隻過片刻,熟稔到靈魂深處的氣息讓她一切動作僵住,“砰”的一聲金屬門板被扣緊上鎖,反射的震動聲裡,她被一雙冷入骨髓的手死死摁住,狠烈壓在門上。

薑時念失神望著虛空,大口喘息,眼睛燙到睜不開,嗓子裡被刀片割著,抽乾水分。

男人混亂的呼吸噴薄在她耳後,聲音沉抑到微微扭曲,已經啞得失真:“外麵的是誰。”

薑時念說不出話,她不能置信,幾乎分不清此刻是醒著還是夢裡。

沈延非扭著她的手,強硬把人翻轉,掐著她手腕折高,不容抗拒地箍住按緊,在昏沉絲縷的暗淡日光裡,裹滿血絲的瘋亂雙眼枷鎖般罩住她。

他緩慢低喘,一聲聲揪扯薑時念的五臟。

她被剝奪氧氣,乾渴仰頭。

沈延非在她麵前似乎永遠從容難測的瞳仁裡,有什麼熔著血色,崩散潰敗,無望又決絕地凝成水光,在她艱澀的注視裡,破裂流下。

淚熱燙劃過他唇角,滴落進沾滿塵埃的衣領。

“薑穗穗,我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你說不要就不要,說扔就扔,連一句話的餘地都不能給我,隨時隨地可以把我放棄丟下,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