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四層,與女兒房隔著客廳,斜向相對的主臥裡,宋文晉眉頭緊皺,來回踱步,一堆用來定心的研究資料堆在桌上,他看也顧不上看一眼,堅持等了幾分鐘,實在忍不下去,隨手拿件衣服,一把拉開門,準備下樓。
從剛才聽到外麵門響,他心就一直高高吊著,差點沒忍住直接出去攔。
進了客廳才發現,妻子俞楠站在露台邊,沒往裡進太深,儘量隱蔽著自己身形,踮腳往下張望著。
宋文晉過去順著一瞧,眼睜睜望見樓下冷白調的路燈籠罩裡,隔著那層朦朧前擋玻璃,女孩兒身上穿著睡衣,緊密纏抱著駕駛座上的男人,兩道身影在夜色裡熱烈繾綣,幾近融為一體,隔著這麼遠,也一眼看得出情感有多沸騰。
他心臟病要犯了,臉色冷冷沉著,轉身怒氣衝衝就要走,直奔著大門,被俞楠及時伸手拉住,她生怕吵到樓下似的,壓低聲音問:“你乾什麼?要去敲沈董的車窗,讓他放人?”
“不應該嗎?這是我們家,那是我女兒!”宋文晉臉色難看至極,“他這是仗著自己有權有勢,非要在我麵前示威,大半夜讓冉冉下樓什麼意思,一個好覺都不讓她睡?!從這就看得出來,冉冉以前天天受他桎梏,過得都什麼日子!資本家都一樣,嘴上說得再好聽,眼裡也隻有自己,哪能裝得下彆人?”
俞楠手勁兒用得更大,捂嘴咳嗽了兩聲,不滿地瞪著他說:“冉冉自己起床的,沒人強迫她!你是不是意識不到自己過分了?那會兒你跟沈董從露台出來,我體諒你心情,給你麵子,向著你,但是沈董跟冉冉一起登門,那是名正言順的女婿,飯都沒留下吃一頓,你怎麼忍心的?”
宋文晉固執反駁:“忍心?他什麼身份,用得著我忍心?”
俞楠氣他不可理喻,追問:“我以為你找沈董單獨談,能保持理智,結果你都說什麼了,是不是把你囚禁自己二十來年的那一套思維拿來放在他身上?我明白你感受,這二十多年,你總做噩夢,半夜哭著嚇醒,說夢到冉冉叫人欺負,無依無靠,你這個做爸爸的找不著她,太沒用……”
她深深吸氣,掩了掩發酸的鼻子:“可那都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我們有我們的苦,冉冉有冉冉的苦,沈董也不是因為養尊處優,就一定沒苦過,是吧?你不能因為恨彆人,就把罪名強加給他,我知道你一見到冉冉就瘋了,千方百計要護著她,生怕她在豪門婚姻裡過得不好,被人看輕,但是……”
俞楠把目光又放回樓下的車上:“冉冉對我們還不熟悉,很小心很拘謹,還不太會當麵叫我媽媽,她今天肯直接跟我們回來,是她體貼心善,不是和我們這對陌生夫妻有多少感情基礎,我們缺失了她的人生是事實,你上來就把矛頭對準沈董,她會不會傷心?”
她神色溫柔悲傷:“晚上冉冉跟我躺在一起,隻有我和她聊婚姻的時候,她才那麼放鬆幸福,告訴我,沈延非有多好,她多深愛他,你倒好,都不跟她溝通,就急忙擺出嶽父的架子,你要乾什麼?宋文晉,你的心病該治治了。”
宋文晉聽得雙手緊握,禁不住惱羞成怒,但也不會對妻子太大聲,暗含苦淚道:“你就是以貌取人!你看他長得好,這麼快就把他當自家人是吧!”
俞楠氣笑:“是啊!我要是不以貌取人,我當初能選你?!”
宋文晉血壓飆升,要去找藥了。
俞楠怒視她:“你是真看不出來沈董對冉冉什麼態度?你就是偏見太深,偏激太重,全都無視,還沒見麵,就把他當成搶走你女兒,欺負你女兒的仇敵!但是我們不管願不願意,都必須擺正心態,其實現在,是我們在搶走人家的妻子吧?”
宋文晉真的受不了這句話,重重坐在沙發上喘氣,眼神瞥著窗外方向,油鹽不進地要把誰徹底隔離在外,讓他翻山越嶺,才能碰女兒一下。
“你不用勸我,我看不慣就是看不慣!”他硬邦邦道,“那個階層的人我不是沒接觸過,哪個不是佛口蛇心?沈延非在外頭的評價這兩天你不是也聽過?狠心決絕,不擇手段,什麼溫情都是麵上的!他那樣的人,要什麼都垂手可得,我不信他能多愛冉冉!”
俞楠緩慢蹲下身,扶住他膝蓋,抬起頭,眼裡有淚,輕聲說:“文晉,你心裡是不是接受不了,冉冉已經長大了的事實,還把她當從前的小孩兒。”
她殘忍地陳述:“她二十五歲了,有自己家庭,有獨立思想,能判斷是非,不是當初天天要你抱,出門要你拉著手,什麼都靠你保護的小寶了,這種錯過,你再變本加厲的過激,也永遠都不能補齊,你發泄一樣盲目針對她的愛人,就不怕她離開嗎?”
宋文晉愣住,頰邊肌肉隨著牙關收緊,許久後低下頭,常年泡在研究所裡粗糙的大手蓋住眼睛,指縫間緩緩透過潮濕。
他搖晃走路,需要人雙手圍攏,阻止彆人亂碰的小寶。
午夜夢回,想拿所有去換回來的三口之家。
都隻是夢魘一樣的執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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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時念在車裡發冷,把自己往沈延非懷中深深埋,貼到沒有縫隙了也不能知足,感受到他失控的緊擁才哽咽著喟歎出一口氣,她五臟六腑都要被他那句話紮破,疼得無所適從。
“不用神佛保佑,你有我,我在貴陽的廟裡就說過了,誰都不需要,我來保佑你,”她手撫在他頸後,執拗地要把他涼到透骨的皮膚捂熱,指尖伸進他短發間,無措地輕輕廝磨著,“對不起是我被突然認親衝昏頭了,我今天分給你的注意力好少,當時我就應該看出來的,怎麼能讓你一個人走。”
“我怎麼能發現不了……”她後悔心疼得碾著他緊繃雙腿,隻管拚力摟住他,“你不可能因為要去開會,就把我自己留下來,你明知我情緒再激動,那也是對我不熟悉的地方,你是因為那張餐桌上沒有你的位置。”
餐桌沒有。
車上沒有。
那麼大的家裡,也沒有,好像隻多一個他。
他才是高懸雲端的神,沉默雙手在無人知曉處促成這一切,為了她,割舍著自己片刻都不想分離的,搭建出圓彆人心願的夢幻烏托邦,然後被隔絕在外,當做侵擾一個重聚家庭的入侵者和洪水猛獸。
沈延非手心太冰,托著她臉頰,怕刺到她,離開一點空隙,薑時念側頭緊貼上,用濕熱軟肉跟他蹭著,淚如雨下,轉過臉吻了吻他掌紋,盯著他血絲盤繞的眼睛。
他根本就沒走過,始終守在樓下,知道她一無所覺,很可能整夜都不會醒,沉浸在缺失太久的父母家庭裡,都不會想起他,他還要抬頭望她漆黑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