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情形乍看荒謬,實則彆有原因——因為世人總愛說女子善妒、愛爭搶,女兒家說錯一句話都會被指指點點,自不免用條條框框將自己圈起來,恨不能讓自己變成個活菩薩。
菩薩是什麼樣呢?除了心地善良之外,還有不爭不妒、清心寡欲。口腹之欲也是欲,便是要不得的。
京裡因而一度有過些不成文的規矩,官眷們坐在一起聊天,若說起誰家的娘子“每每都是膳房做什麼便用什麼”,那就是誇她溫順賢惠;反之,若誰家娘子能被人明明白白地說出“就好吃一口什麼什麼菜”,那便不太是什麼好話了。
而在這之中,川菜又屬格外被人指摘的那一種,因為色香味都太過出挑,辣與甜都能做到極致,還愛用蔥薑蒜這樣的“五辛之物”,怎麼看都和佛門的“清心寡欲”格格不入。
毛血旺則更是極端中的極端,它不僅色香味都濃烈張揚,還用下水。
——官眷貴婦都是體麵人,怎麼能吃下水?!
所以楚沁打從過門之後就一口毛血旺沒吃過了,剛開始是強忍著,後來就慢慢忘了自己曾經多愛這一口濃鬱的香辣。
她的父親曾外放到蜀川做官,那時她還小,就被爹娘一起帶了去。當時在她家所在的巷口就有一家賣毛血旺的館子,十文錢就能吃上一碗,再付五文便能額外加些鴨血。
那鮮香撲鼻的麻辣紅油一口吃下去,香味能勾得人魂都飛了!
楚沁那會兒時常去叫上一碗十五文的,邊抹眼淚邊乾下去兩碗米飯,經常走到家的時候還在吸涼氣。
那會兒的日子真快活啊。以致於她臨終時想到的最後一個場景,就是自己在那館子裡吃鴨血的樣子。
所以這回重活一世,就算是天塌下來她也要再來一碗!
清秋為她支好榻桌,將毛血旺和米飯擺到桌上,見她還在抖就自己端起碗想喂她吃。楚沁卻固執地要伸手去接,邊哆嗦邊道:“我自己來……這個自己扒飯才香。”
“……”清秋服了,一邊將碗遞給她,一邊擔憂地望著她。楚沁顫顫巍巍地費了半天力氣才夾起一片鴨血,就著米飯送進嘴裡一咬,四溢的鮮香直令她腦子都一懵。
太好吃了,撲鼻的香味還有豆瓣醬的鹹鮮與豆豉獨特的口感一起敲在齒間,那一瞬她甚至覺得……甚至覺得上一世的幾十年,都沒有這一瞬間來得幸福。
這個念頭直令她鼻子一酸,眼眶也泛了紅。清秋隻道她是辣壞了,連忙摸出帕子要幫她擦眼淚:“娘子彆吃了……這還病著呢。”
可是話音未落,就見楚沁又往嘴裡噎了片毛肚。
清秋:“……”
楚沁根本顧不上聽她的勸,專心致誌地從碗裡挑東西,把章師傅做進去的幾樣東西都嘗了個遍。
鴨血嫩滑,毛肚爽脆,臘肉勁道鹹香、兼具一股熏製後特有的味道,就連煮不進味的老豆腐搭在裡麵都顯得恰到好處。她不知不覺吃得淚流滿麵,也說不清是辣的還是感動的,反正心裡是痛快極了。
她心裡一遍遍地在想:上一世,她到底活的有什麼勁呢?
前後幾十年,她竟都是為了彆人的眼光而活的。
她好像掉進了一個怪圈,孜孜不倦地想讓彆人對她的評價好一點、更好一點,為著那些虛名一分分將自己熬得筋疲力竭。直至重病之時她才猛地驚覺,整整一輩子,她除了讚譽之外,什麼都沒享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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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碗毛血旺楚沁到底是沒多吃,她到底還病著,解饞歸解饞,可不打算把自己吃死。於是各樣食材都嘗了一口之後,她克製著好歹做了罷,清秋鬆了口氣,端了清粥進來,服侍著她又進了些。
約是因為吃了東西有了力氣,楚沁用完膳感覺身上舒服了些,哆嗦得也不那麼厲害了。她便沒有急著再睡,靠在軟枕上閉著眼睛靜靜回憶了一會兒,回憶在這個時候除了生病還發生了什麼。
……什麼都想不起來。
實在是隔了太久了。她離世時府裡的孩子都已成婚了好幾個,鬼還記得住成婚三天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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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園西院,安姨娘打從聽婢子說起“正院那一位病了”,眼睛就亮了。
她是這院子裡的側室,卻和夫君的姑父七拐八拐地沾著親,更是國公夫人親自挑進來的人,算是貴妾。再加上容色傾城、身姿窈窕,安氏從過門起就存著雄心,誓要在這國公府闖出一番名堂。
然而這裴家三郎卻似乎不是個容易拿捏的人。安氏比楚沁早半個月過門,卻連夫君的麵都沒見過。三日前楚沁嫁過來後,裴三郎更是隻往正院去了。
如今正院的病了,倒是個機會。安氏心裡想著,他自然是不可能一輩子隻守著正房過的。前兩日新婚燕爾他固然要做足樣子,但眼下楚娘子病了,他來見她便是順水推舟的事。
安氏於是斟酌著做了些安排。一則是托膳房做了些點心,趁裴三郎不在,先送到書房去,等他回來瞧見了,下人自會回話說是她送的。
二則還是托付膳房,讓他們將她這裡的晚膳按裴三郎的口味備,以便讓他來時用著舒心。
三則,她讓人瞧準了時間,在下午三點左右去正院回話,客客氣氣地說要去探望楚沁。
這樣等楚沁差人回話的時候,她差不多是裴三郎從學塾回來的時候,隻消裴三郎往楚沁的院子去,兩個人自然而然地就碰上了。
安氏自問這番安排做得不錯,若不出意外,楚娘子應該還會自覺地將人勸到她房裡來。
——楚娘子到底是新過門的媳婦,這會兒正是該做個大度的時候。如果過門三天就與妾室生出不睦,亦或明知自己生病還把著夫君不肯撒手,傳出去可不好聽。
安氏仔仔細細地吩咐下去之後,就坐到妝台前安心梳起了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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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臥房裡,楚沁放棄回憶細節之後不知不覺又睡了一覺,再睜開眼時,她已退了熱,也不再打寒噤了。
外麵的灼烈的陽光似乎緩和了些,她望了一眼,問清秋什麼時間了,清秋走到屋門口望了眼堂屋的西洋座鐘,回來稟話說:“三點半了。”
跟著又束手道:“安姨娘聽說娘子病了,想來問個安。”
安姨娘,這不是個善茬。
楚沁皺著眉沉默地按起了太陽穴,清秋小心地觀望著她的臉色,又說:“要不奴婢就說您一直昏睡著,不讓她過來了?”
楚沁腦中猶有些昏沉,想不起上輩子有沒有這檔子事兒,更記不起自己是如何應對的,遲疑了半晌就還是說:“不了,讓她來吧。”
因為她清楚這個人的身份。這人和裴硯的姑父七拐八拐地沾親,且是國公夫人親自挑進來的,是個實打實的貴妾。
長輩給兒子挑選妾室,那叫關照。但新媳婦剛過門就選個身份不一般的貴妾送進來,便是沒安好心,是給裴硯這個庶子臉色看,巴不得他們家宅不寧。
重活一世的楚沁想讓自己過過自在日子,卻也不想給裴硯惹沒必要的麻煩。更何況,她也並不在意他去寵一寵妾室。
因為她並不喜歡他。上一世整整一輩子他們都相敬如賓,也隻限於相敬如賓,現下她又何必束著他?
於是清秋便按她的吩咐出了正院,去西院傳話。與此同時,裴硯從裴家的學塾下了課,回到了睦園來。
他回來後照例先去書房歇腳,近前侍奉的王宇在他落座時恰到好處地上了盞茶。見他的目光掃過案頭的點心,及時稟說:“這是安姨娘適才差人送來的,說是怕您讀書讀得餓,晚膳還要好一會兒呢。”
哦。
裴硯心裡就這麼一個字,麵上更是一個字也沒說。端起茶飲了兩口,他隨口問:“夫人病了?”
“是。”王宇趕忙回話,低低壓著身子,一五一十地稟道,“上午不知怎的突然打起了擺子,趕緊讓大夫來瞧過了。”
裴硯皺了皺眉,擱下茶盞就起了身,闊步往外走:“我去看看她。”
王宇即刻跟上,主仆二人風風火火地往後宅走,不過多時,就到了正院門口。
守在門口的婢子一瞧,見了禮就連忙進去回話。楚沁正琢磨著晚上要不要再開一頓葷,便聽人道:“娘子,三郎來了。”
她剛想說“請他進來”,就又進來一個,回說:“娘子,安姨娘到了。”
“請他們都……”楚沁的“進來”兩個字尚未吐出來,腦中突然嗡地一聲,想起這會兒還出了什麼事了!
她不覺啞了啞,好歹平複住了心神,重新開口:“請他們都進來吧。清秋,去備茶。”
“諾。”清秋福身,匆匆退去。另外兩個婢子也退出去,依言去請人進來。
楚沁屏住呼吸,抿唇望向與床榻幾步之遙的窗戶。隔著半透的窗紙,她看到裴硯大步流星地走進院子,後麵跟著婀娜多姿的安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