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便攬著徐思婉要離開。皇長子渾渾噩噩地回過頭,怔怔了半晌,驀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衝過去,擋住他們的去路。
“父皇何時變成了這樣!”
他雙目猩紅,望著皇帝,滿目的失望:“父皇偏寵妾室,任由倩貴妃蠱惑!如果竟……竟還變得這樣敢做不敢當了嗎!”
話音未落,一聲脆響。
皇長子愕住,皇帝麵色鐵青地斥道:“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朕!還有。”他一指徐思婉,“立後的旨意已傳下去,你便該叫她一聲母後!方才那樣無禮的話,朕不想聽到第二次!”
“父皇……”皇長子還要爭辯,皇帝不再理會,攬著徐思婉,就此離去。
徐思婉乖順地伏在他懷中,垂眸揣摩著他們父子間的一言一語。她聽得出,他對皇長子還是留了情麵的,隻是若以皇長子的身份看,他也已足夠讓他難過。
父子反目已成定數,不論皇長子是否戰死沙場,她都會覺得很暢快。
當日晚上,長秋宮裡忙著皇後的喪儀,皇帝好歹沒在這時候去霜華宮。徐思婉和瑩妃喝著茶,聽宮人說皇長子與二公主吵了起來。
“怎麼回事?”瑩妃問了句,宮人一時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倒是次日,恪貴妃為著皇後喪儀的事來霜華宮和徐思婉商討,徐思婉想起這事就問了問,引得恪貴妃一歎,自己不欲多說,就告訴宮人:“去請二公主來。”
佳悅本也是隨她同來的,她進了殿議事,佳悅就去陪念珺玩去了。
於是宮人出去一請,隻片刻,佳悅就來了。徐思婉將她拉到身前,和顏悅色地詢問:“聽聞你昨日和皇長子起了爭執?”
佳悅一聽,猛地甩開她的手,皺眉道:“母後也要為這個說兒臣麼?”
徐思婉不覺一怔,倒沒想到佳悅改口改得這樣快。
她想了想,溫聲解釋:“本宮隻是不知出了什麼事,要問問你。究竟緣何起的爭執,你切說來聽聽。”
佳悅緊繃的小臉這才放鬆了些,卻仍不快分明:“兒臣本是想著大哥再過幾日就要帶兵出征,便備了些東西去送給他。不料他卻跟兒臣說,不許認您做母後,還說您……說您氣死了他的母後。”
徐思婉屏息,與恪貴妃相視一望。恪貴妃無奈地笑笑,佳悅續言:“他這話兒臣聽著便覺可笑。他是先皇後所生,先皇後待他自是好的,可對兒臣和姐姐,哪曾有過幾分關照?不說彆的,就說姐姐和親去的嫁妝兒臣就看過,其中少說三成是您做主添的,如今要兒臣在您和先皇後之間選先皇後……大哥他……他……”佳悅氣結,“他怎麼說得出口啊!”
佳悅的這份怒氣,徐思婉相信是真的,因為一直以來她對佳穎佳悅姐妹兩個都不錯。
雖然這份關照裡一多半是為了籠絡住恪貴妃,可比之先皇後到底還是強多了。皇長子這時候逼佳悅這樣表態,實在是亂了陣腳。
徐思婉一喟,複又拉住佳悅的手,溫聲勸道:“你的心意本宮明白。但你聽著,日後再有這樣的事,你不要跟你大哥強爭。他到底是嫡長子,坐擁的勢力不是你一個公主能比的,你若得罪了他,本宮怕他打錯主意。”
佳悅搖頭:“兒臣自然知道敵不過他,可現下這樣,不是兒臣想爭,是他逼著兒臣去爭。”
這話倒說得連恪貴妃都一愣:“何出此言?”
佳悅呼吸一滯,怯怯地望了母親一眼。徐思婉見狀,方知昨日的事情,恪貴妃隻怕也不知全貌。
佳悅在兩位長輩的注視下沉默了半晌,又局促不安地看四周的宮人。徐思婉會意,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退下,佳悅安安靜靜地豎著耳朵傾聽,直至聽到門響才鬆了口氣,壓聲道:“母後,大哥他說……他說……”
“說什麼了?你這孩子,趕緊說明白!”恪貴妃有些急,徐思婉溫言:“你隻管說,不要怕。”
佳悅狠狠咬了下嘴唇,低下頭,眼眶紅起來:“大哥他說,等他凱旋立了戰功,就逼父皇‘清君側’。母後,兒臣知道清君側是什麼意思,這樣的事若鬨起來,勢必牽涉眾多。兒臣的母妃、還有瑩妃娘娘、悅貴嬪娘娘、還有念念……隻怕都逃不了。母後,大哥他是不是瘋了?他怎麼能……怎麼能呢!”
徐思婉看著她滿目的憂愁,心底生出幾許心疼。十三歲,到底還是懵懂的年紀,能想到這樣的“牽涉眾多”已不容易了,不怪她會直接和皇長子爭起來。
佳悅越想越不安,擰著眉,又續道:“若到時您和母妃都沒了,那我姐姐怎麼辦呢……她一個人在若莫爾,父皇也對她並不上心,若宮裡沒人給她撐腰,她……”
“好了,好了。”徐思婉連忙安撫她,“你不要胡思亂想,真能給佳穎撐腰的,是她大魏公主的身份,不是我們這些後宮婦人。至於皇長子那些話……”她語中一頓,“他縱使真有那個心,立戰功的事也是八字都沒一撇,你莫要自亂了陣腳。”
佳悅眼眶紅紅的,問她:“兒臣是不是該去告訴父皇?可是……”說著又更難過了,“父皇不喜歡兒臣,兒臣可不可以讓念念幫忙?”
“佳悅。”徐思婉神情間多了三分鄭重,語氣也放緩,聽著愈發語重心長,“你聽母後的話,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母後聽了你這些已經心裡有數,若到了必要的時候,自會讓你父皇知道。現下離那一刻還遠,你不要自己嚇唬自己,搞不好倒讓皇長子抓了你的錯處。”
佳悅聞言沉默了許久,終是抹著淚點了點頭。徐思婉又哄了哄她,讓她去和念念玩,她走了兩步,轉過來再度道:“母後要護著我姐姐。兒臣、兒臣其實知道……父皇是靠不住的。”
“嗯,母後明白。”徐思婉和顏悅色地應下,佳悅這才低著頭默默地走了。
徐思婉一聲歎息:“佳悅才十三歲,便也知道陛下靠不住了。”
“她和佳穎懂事都早,知道父皇不疼她們。”恪貴妃滿目心疼,搖了搖頭,“也是我這個當母妃的沒用,護不住她們。素日若沒有你說好話,陛下便連見都懶得見她們一眼。”
徐思婉麵色不由冷了些:“當爹的管生不管養,便是德行有虧,姐姐就彆自責了。”
恪貴妃啞然,好生打量了她幾眼,小心詢問:“你和陛下……”她頓聲,挑了個委婉的說辭,“吵架了?”
“沒有。”徐思婉笑起來,並不為剛才的話做什麼遮掩,隻心平氣和地道,“我們兩情相悅是一碼事,我惱他待孩子們不儘心是另一碼事。不瞞姐姐說,其實念念也不喜歡他,他啊,討好念念都討好不到點上。”
恪貴妃聽得一陣笑,揶揄她們母女都是人精。
時光飛逝,年關眨眼就過了,禮部擇定的冊後吉日就在元月,一場冊後大典辦得隆重,徐思婉卻看到一些細節之處多有疏漏,可見國庫已然捉襟見肘。
這一些“不完美”於她而言,才是最讓她高興的。她竊笑著將這些藏在心底,掰著指頭猜這天下還能維持多久。
然而這一天,遠比她想象中來得更早一些。
二月初,京城的草木才剛剛抽出綠芽,大軍就已兵臨城下。
徐思婉白日裡閒來無事地翻了翻後宮的賬冊,發落了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嬪妃。還趁皇帝為戰事暴怒時趁機告了兩個宗親的惡狀,讓他們被一杯鴆酒賜死了。晚上剛要入睡時,就聽小宦官跌跌撞撞地闖進來,哭喊道:“娘娘,叛軍破城了!”
小宦官邊說邊跪下去,瞧著倒也不是非行大禮,隻是嚇壞了。
徐思婉坐在床邊,眉心一跳,好歹按捺住了呼之欲出的笑意,揚音喚來張慶:“張慶,你領著人去各宮,將各宮妃嬪與皇子公主們都看起來,誰也不許慌、不許亂。”
接著又道:“花晨,幫本宮梳妝更衣。”
“諾。”花晨應聲,擺了下手,宮女們訓練有素地入了殿。雖說每個人都神色緊繃,卻硬是沒亂分毫,過了約莫兩刻,徐思婉便穿著皇後獨有的那身玄色裳服出了殿,踏著夜色,走向紫宸殿。
璀璨的星光下,她滿頭的釵飾金光耀眼。這其中,有那麼七八件是宮中嬪妃的性命,更多的卻出自宗親。
近幾個月來,皇帝性子愈發暴戾,也愈發對她百依百順。不論她提什麼要求,隻要說辭還算過得去,他都會依她。
現下又正是來勢洶洶的時候,“勾結亂黨”、“動搖軍心”、“不顧大局”一類的說辭自是張口就能來的。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宗親們有時一句不經意的話被她抓了錯處,她轉眼就能讓他們人頭落地。
她竹筒裡的金簽子,就這樣一支支地少了。她有時會在夜半無人時做夢,夢見秦家親眷們一個個怨氣消散,登上極樂。
打出來的這些東西,她平日偶爾也會挑出一兩件隨意戴上一戴,今日終於一起用上了。一件件的純金飾物簪在發髻上,甚至有些過於沉重,徐思婉尚未走到紫宸殿,就覺後頸微微地發了酸。
其中,唯有一支貫穿發髻的長簪不是金質的,而是以整塊翡翠打造。
那是唐榆送她的東西。很多年前的那個上元節,瑩妃拿這簪子做了猜燈謎的頭彩,他一路過關斬將撥得頭籌,便迎來這簪子送給他。
步入紫宸殿前,徐思婉駐足,抬頭仰望了一下星空。
漫天星辰璀璨,她扶了扶頭上的簪釵步入大殿,在離內殿還有一步時,望著那抹玄色蘊起笑:“陛下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