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被劇本操控以來,便常以溫和帶笑的表象示人,偽飾得極其完美,甚至連自己都騙過了。
被gin看破的,是此時此刻——疲倦的,多疑的,逐漸急躁得難以抑製的,最真實的他。
剛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幾年,他就是類似如此的狀態。
經過警校一年的緩和,千穆以為自己絕不會再重蹈覆轍,不曾想兜來轉去,他還是繞回到了這個連自己都深惡痛絕的怪圈。
這副模樣,隻在無可奈何時,被貝爾摩德看見過,如今似乎,又要再多一個gin。
要允許這個不好掌控的男人,涉足自己視作禁忌的私人領地嗎?
千穆思索著。
清減虛弱的身體還沒緩過來,其實仍有些站不穩,但他仍挺直背脊,淡漠的眉眼儘顯傲慢。
gin不曾出聲,縱然從捕獵者的立場轉換為生死未知的獵物,這個男人依然有著從容不懼的氣度,隻安然與boss對視。
突兀之間。
紅發青年開口詢問:“gin,告訴我,你會如何處理,知道了絕不能外泄的秘密的人?”
gin沒有猶豫:“殺了他,讓他帶著秘密永遠閉嘴。”
“如果知道那個秘密的人,是你自己呢。”
“我自己也不例外。”
“為什麼?”
“為了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好。”
千穆並未再追問,那個比性命更重要的存在是什麼,有這句回答就夠了。
他忽然向下方伸出手,往上攤開的手掌,懸停在銀發男人身前不到二十厘米的位置。
仿佛一個關乎生死的暗示。
gin看懂了,綠色瞳孔不見異樣的顫動。
這個明知結局的男人反而笑了,徑自從大衣口袋中取出愛槍,放入boss伸來的手中。
千穆五指相合,握住了這支並不陌生的伯萊塔手槍,隔著一層手套,感覺不到金屬的冰涼。
他沒有立刻開槍,先緩慢地打開彈匣。
曾經他邀請gin陪同自己參加“音樂會”時,便提前在車上,替男人查看剩餘子彈的數量,這次也是同樣的動作,他略掃一眼,就看到彈匣中少了兩顆子彈。
輕輕垂眼。
千穆從模糊的記憶裡,尋找到了昏迷不醒時聽到的兩記槍響。
將彈匣推回,他在gin毫無恐懼的目光直視下,將伯萊塔換作左手隨意地捏著,連冰冷陰翳的神色都全部洗去,轉瞬間變成了麵無表情。
“gin,你實在是個很讓人沒趣的男人啊。”
千穆重新向gin伸出手,這次是要拉他起來的意思了。
gin當然沒有真的就此借力起身,以boss現在的體力,他但凡稍微用點力一拉,站著的那個人絕對會被拽得撞上牆。
於是千穆換了個動作,把槍塞回男人的大衣口袋,習慣性地順手拍了拍,也沒介意gin不給他麵子,自己就站起來了。
不再費心偽裝的好處很快顯現,千穆下一秒便踉蹌著後退半步,在gin的及時攙扶下坐回床邊,也懶得再跟這個某種層麵相當死腦筋的下屬客氣:“營養劑在外麵凍庫第三層的架子上,幫我……取兩劑。”
他剛醒便是渾身酸痛無力的狀態,更彆說還立馬來了一場活動幅度頗大的動作表演,此時累得不行,胃疼得麻木,眼前已經開始發黑,撐不過幾分鐘又得暈沉過去,隻能抓緊時間交代。
gin立即動身去取營養劑,可走了兩步,又被強打精神的千穆叫住:“不要聯係貝爾摩德,今天的事,不用告訴她。”
“……”
gin變回了那個不對boss的言行發表意見的沉默男人,即使他心裡可能並不認同。
“還有……”
千穆還沒想到自己補上的這句話,有多像背地裡犯錯不願讓家長發現,反正他堅持要對貝爾摩德隱瞞到底。
這時他險而又險,想起了被gin忽略得徹頭徹尾的一個人。
“誌保呢?應該是她……叫你來的吧,她人呢?”
gin:“……”
千穆:“……”
boss和他的得力下屬無言對視了幾秒,隻能將腦子裡壓根沒有可憐小孩存在的下屬原諒。
千穆已是滿臉倦色,單手抓著床沿,強忍住心臟加速狂跳的不適感,竭力囑咐道:“你……營養劑不急,先把她安置好……送她回樓上的房間。”
“對不起,boss,您的身體更重要。”
千穆:“?”
正式接納這匹忠誠的狼還沒到五分鐘,居然這就不聽話了?
然而,現在想反悔或是追究,精力和身體都不允許。
千穆最終隻能認了,勉強灌下營養劑和半杯溫水,讓消耗過度的身體略有所恢複,他沒來得及再囑托gin對誌保溫柔點,眼瞼便不知何時垂下,再度睡了過去。
千穆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
光補覺休息還不行,他這次實在是亂來,睡醒之後剛想起身,重新投入漫無止境的實驗中,就被忠誠下屬強行擋了回去。
gin守了他一天還不夠。
這個將全組織的希望抗在肩頭,公務極其繁忙的男人,為了盯緊放飛自我的boss不再亂折騰,竟然在地下研究所又守了兩天,寧肯坐在boss床邊發郵件,遠程指揮下屬代他乾活,也堅決不回去親自監督。
千穆第二天剛走到實驗室門口,先是欣慰地發現,被亂槍打爛的門鎖換成了密碼鎖,然後就茫然地發現,他居然開不了門。
因為gin沒告訴他密碼。
gin還順便把宮野誌保的實驗室門鎖也換了,密碼是多少,隻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
千穆:“……?”
boss很震驚。
boss覺得這不行。
gin是不是翻天了,隻有boss指哪兒讓他打哪兒,哪有boss想做做實驗活動活動,卻被下屬把門給鎖了的道理。
但當他把不務正業的gin叫過來,試圖讓這個翻天下屬深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
gin完全沒為自己解釋。
他隻是拿出了千穆早上做的簡略身體檢查的結果,擺出了連boss本人也無法反駁的事實:boss,您之前操勞過度,至少需要調養一周以上才能完全恢複,所以,現在還不能勞累。
“我知曉您的研究要緊,但請您至少休息三天。”
“……我已經是有自我判斷力的成年人了,gin。你的意思我知道,這次隻是意外,我以後知道注意了,你不用——留在這裡盯著我,我會注意的,你有很多事情需要親自處理。”
“與您的健康相比,那些事無關緊要,請您放心,您的麾下,並不缺能辦事的人。”
“……”
“boss,如果研究所蓄養的廢物們,不能為您提供足夠的幫助……”
“不用,不是他們的問題。”有一分沉寂從赤眸中透出,卻很快消散。
“……很抱歉,boss。”
“有什麼好抱歉的,你已經把我要乾的活都接過去乾了,難道還想加一條,再幫我做實驗嗎。”
千穆勾了勾唇,開了一個大概gin不會覺得好笑的玩笑。
他對gin的權限雖然放開了一半,卻不會再往深裡提及,gin也難以理解這個話題的沉重,所以,到此為止。
“你要留在這兒……就留吧。”
反正待處理的事物堆積如山,要加班收拾爛攤子的人又不是他。
千穆躺在床上,將嗟歎隱沒在口中,把自己往靠枕裡挪了挪。
gin說得很對,再怎麼焦慮也不能把身體搞垮,他之前,的確本末倒置了。
還有兩年多的時間……應該,還來得及。
他閉眼,忽又問道:“我能問問你……你到底做了什麼嗎,怎麼會把誌保嚇成那樣?”
gin:“?”
gin也有點疑惑。
在他看來,他什麼涉及“恐嚇”的舉動都沒做,雖然不覺得那丁點大的小丫頭能有多大用處,但好歹是boss帶在身邊的寵物,他的行為舉止已經很收斂了。
——沒錯,他什麼都沒做。
他隻是當著小女孩的麵肆意開槍,用眼神把她釘在原地不許跑,再突然把睡著的她嚇醒,一路提著扔進房間,第二天又當著她的麵,把千穆哥和她的實驗室給封了……而已。
宮野誌保整個人都不好了。
gin出現以前,她是冷淡警覺的小動物,gin出現以後,她渾身炸毛驚慌失措,絕不跟gin出現在同一層樓。
現在gin在底下的研究所,宮野誌保就躲在樓上的房間,等gin上來準備三餐,她就火速躥到樓下,衝進千穆哥的房間,躲在紅發青年的目光所及之處才能安心。
她大概以為,gin把實驗室一封,便意味著千穆哥和她沒有繼續存在的需要了,隨時可能被殺人滅口。
千穆隻能抱住她安慰道:“他想處理掉我們早就動手了,這不是還好好的嗎?彆怕,我們吃的飯都是他做的呢。”
宮野誌保被gin震懾到邏輯錯亂,自動忽略了他的後半句話:“那就是、這項研究很重要,他暫時不打算……千穆哥你隻是一個研究員……”
千穆:“唉。”
為什麼都到這地步了,這孩子還堅信他是普通研究員呢,哪個普通研究員敢吃gin大哥親手熱的飯。
——不過小誌保,你也沒少吃啊。
沒辦法,從來沒哄過受驚小孩兒的千穆,隻能拖著修養中的身體抱抱她,拍拍背,順順毛。
被摸了很久的頭以後,宮野誌保忽然脫掉鞋子,慢吞吞地爬上了床,膝蓋壓住了被角。
小女孩藍得清澈的雙眼定定凝望他半晌,終是下定決心,小心翼翼貼上來,抱住了他的手臂。
“千穆……哥……”
“嗯?”
“……你瘦了好多。不要再熬夜了,也不要再不吃飯了。”
“嗯……抱歉啊,明明是照顧你的大人,卻害你擔心,這次還被你救了呢。我保證,不會再這樣了。”
“……那你不開心的時候,也不要笑了。”
“……”
聽到小女孩表現得再是成熟,嗓音中也仍帶稚氣的這番話,千穆不禁陷入沉默。
他不得不反省自己,gin能看透他虛弱時不算完美的偽裝便罷了,怎麼連小誌保也看出來了?
……哦,也不奇怪。
他們是真真切切地相處了兩年,小誌保又是個敏銳的孩子,看得久了,或多或少能分辨出含笑的麵孔是真是假。
被看透了,似乎沒有再披上假麵的必要。
隻不過,虛偽的大人還想再掙紮一下。
“誌保,在你眼裡,我可能是一個溫柔的,體貼的……喜歡微笑的大人,但如若是不笑的時候,就是另一幅麵孔了,你說不定會被嚇到。”
“……你是笨蛋嗎,千穆哥。”
“哎?”
“就算臉上沒有表情,你不也還是你麼,我從來沒覺得你有多可怕。而且,總是逼迫自己,很累的。”
感謝gin施加的壓力,宮野誌保將自己忍耐了兩年的話,全都說出來了。
千穆這一次怔了很久。
他下意識想要抬起左臂,查看很久沒有看過的手腕,但那隻手被小女孩倔強地抱住。
她不明白這個舉動之於他的意義,隻是感覺到每次這樣看了,千穆哥的心情都會起伏,然後往更糟糕的方向前行——所以她想要用自己的方式阻止他。
不應該阻止的。
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可千穆沒法責怪她。
當他的臂膀被小女孩果斷勇敢地抱住時。
當他握住銀發男人毫不猶豫交給他的槍時。
當他回憶起與金發女人的閒聊,與那群混蛋的說笑,警校門口猝不及防的打鬨時。
他都會想到:
——不敢相信。
——原來就算到了這一步,我還是沒有後悔啊。
——想要索要的“樂趣”和“價值”,原來僅僅如此,就足夠了嗎?
他覺得還不夠。
所以,他還會堅持,掙紮到骨血散儘,徹底無法動彈為止。
……
boss在地下研究所悄悄把自己往死裡折騰的事,還是被貝爾摩德知道了。
“雖然我不介意把黑鍋扣給gin,但看在他親自盯著您糾正生活習慣的份上,我承認了,這次是我自己發現的。”
“……”
“能讓那個眼裡隻有任務的男人,丟下馬上要在港口交接的軍火,再把情報整理和臥底排查這一大堆麻煩的事全扔給手下——怎麼想也隻能想到您出事了,是吧,boss?”
“……”
“您可以保持沉默哦,我不介意,我完全不介意您寧肯找gin,也不告訴我一個字的事。但您依然不打算否認嗎?那就容許我直說了,請您從以下名單裡挑選一個生活助手,為您打理起居雜事,監督您維持作息良好。”
“不……”
“嗯?不用挑就是由我來安排嗎?是這樣吧boss?那麼謝謝您的信任,想來您一定非常清楚,看到您現在的模樣的我是什麼心情。”
“……行,我選。”
……
“就他吧——r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