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是男人……”
“男……?”
“……男性朋友!”
“嗯。”
經過了這一番有沒有恍然後的暗鬆口氣不知道,反正充斥著尷尬的對話,諸伏兄弟終於整理好表情和情緒,換了個離臥室較遠的房間再交談。
“他……睡眠比較淺,最近沒休息好,起床氣也有點大。”
諸伏景光對為什麼要離這麼遠的解釋略顯蒼白,但他儘力了,總不能告訴兄長,自己這個朋友是靠近即死的超高危分子,被打擾睡覺會瞬間變得相當恐怖。
諸伏高明點點頭,似乎真的理解並相信了,沒有讓他弟弟更尷尬。
兄弟兩人相隔二十二年,再次得以在昔日的家中對坐,進入正題前皆心緒連篇。
沉默了一小會兒,諸伏景光先開口:“對不起,兄長。”
這聲道歉看似簡單,卻蘊含著無比複雜的意義。
他先要為自己多年來音訊全無道歉,還要為自己不斷深入險境,好幾次差點無聲無息死在外麵道歉。
最後這個不打招呼把朋友擱家裡藏著,還險些誤打長兄……罪過似乎還不是最大的。
因為除了這句“對不起”,前麵所提到的一切,以及突然帶人躲在老家的前因後果,他都沒法解釋。
諸伏景光隻能正坐垂首,無聲間捏緊的雙拳按在膝上,他以更長的沉默請求兄長原諒,不被原諒也是理所應當的,被責罵他亦不會有怨言。
“……”
諸伏高明看著弟弟,這個態度傳遞出的信息,比他方才猶帶愧惱的言語更清晰易見。
當然不會責怪,景光畢業後在做什麼,諸伏高明也是警察,早就心裡有數,甚至做好了某天突然收到弟弟的遺物,或者連遺物都收不到的心理準備。
如今沒有遺物快遞,倒是直接見到真人了,是件值得高興的好事。
與諸伏景光容貌相似,卻更多幾分沉靜的男人思緒稍轉,開始借機仔細打量一幅任兄鞭撻模樣的老實弟弟。
兄弟二人從小就被迫分隔兩地,實際的聯係一共加起來也沒多少次,見麵更是寥寥,上次見麵還是諸伏高明來東京上大學,諸伏景光領著好朋友降穀零來打招呼。
那時的景光看上去比他們分開後開朗了很多,但骨子裡還是有些內向消極的情緒在,可見童年陰影對他的影響極深。
諸伏高明心裡一直有些擔憂,但他也沒有辦法解決,隻能時而給予鼓勵,相信弟弟能堅強地戰勝夢魘。
他的信心是有根源的,友情的力量十分強大,那個名叫降穀零的混血男孩的出現,就給景光帶來了很好的積極作用,而景光還年輕,他會遇到更多誌同道合的朋友,遲早可以順暢地走出陰影。
諸伏高明沒猜錯,景光讀了警校後,確實又遇到了四個好朋友,一共五個人,他們對他的人生影響巨大,晴朗溫暖的一麵覆蓋了童年陰影,讓他徹底回到了陽光下。
這個事實,大部分是景光親口告訴他的。
諸伏高明還記得,弟弟在電話裡先喜悅地告訴他凶手抓到了,隨後就用抱怨的口吻講述過程,他抱著凶手跳窗逃離火海,底下四個朋友牽著一塊布把他們接住,最後接是接住了,但另一個先前有事沒跟過來的朋友剛好路過,一不小心滑了一下,給了認真繃緊一個角的零膝蓋窩一腳。
——然後零手一滑,我們也一滑!就仰倒摔地上去了。
——摔傷了嗎?
——沒有,呃,是我沒有,凶手運氣不太好,摔下去的時候剛好被我壓在底下,腦袋撞上了地麵的石頭,當場就磕破頭加腦震蕩進了醫院……
當時的諸伏高明聽了,有些話沒說出口,但心裡想的是,前麵四個努力救人的暫且不提,後麵這個“恰好”路過,“恰好”給降穀零來了一腳的……不得不在意。
大概率心眼極小,自家傻弟弟如果不小心得罪了他,下場會很“慘”。
不過也無所謂,沒有性命之憂就行了。兄長大人覺得這很好,認真問過了降穀零之外的四人的名字,記在心裡,並遙遙對他們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景光能與這五個年輕人相遇,著實是命運眷顧,未來的路他自己能走得坦蕩輕鬆,做兄長的也就放心了。
時間轉回來。
在諸伏高明眼裡,29歲的景光變化頗大。
不隻是各方麵都成熟了,年齡擺在這裡,不成熟也不可能——最突出的是披瀝過血雨的氣質,那雙兩人相似度極高的藍眼深處,明顯有著歲月的沉痛沉澱。
再加上明顯的黑眼圈,下巴上沒有細致打理過的胡茬,一身趕路留下的風塵仆仆……看起來他就經曆了很多,平日的工作相當辛苦。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雖然外表粗糙了些,但身體應該還算健康,眼裡也還有點精神的光。
諸伏高明默默記下了這些細節,待會兒要加強針對勞逸結合方麵的囑咐。
現在他要說的不是這些。
“景光,你要道歉的對象不是我,是你邀請回家的客人。”
性格一絲不苟的兄長眸光凝重,直視他的傻弟弟:“讓客人置身陋室,敷衍招待,不是諸伏家的待客之禮。”
諸伏景光:“……”
怎麼都想不到因為這個被訓了。
準確地說千穆不是來家裡做客的,而且家裡條件的確十分簡陋沒錯,可他“招待”得絕對不敷衍,拚命待客反而被客人打了的主人全天下能找出多少……
但是兄長教育得對,他重新認錯:“是我沒照顧好……”
“不,考慮不周的錯誤在我,沒有想到應該將家裡重新修繕過。”諸伏高明道。
弟弟難得帶朋友回家做客,家裡卻是灰塵漫天,一片狼藉,諸伏家的長子,現今的家主倍感失禮。
“事後,代我向客人鄭重致歉。”
“好。”
“老宅重修需要幾個月,之後找到機會,再正式重新邀請,那時就不能再有疏忽了,景光。”
“嗯……好!不過那時候,可能就不隻是這一隻……呃,一個人了,那幾個人都會來的。謝謝,兄長。”
“應當如此。”諸伏高明麵上異樣不顯,心裡卻想,他是不是聽到了一個奇怪的量詞?
一隻……?
兄長凝視弟弟的眼神裡,默不作聲多了一絲怪異。
諸伏景光還不知道自己一句口誤,導致正經人兄長對他進行起人格的暗中審視。
兄長的善解人意給了他極大的寬慰,必須隱瞞實情的負罪感稍輕,他是想抓住珍貴的重逢時間,跟兄長多聊幾句,可剛把自己擺成稍微輕鬆點的坐姿,飼養員的本能鬨鐘突然在腦中狂響。
諸伏景光當下臉色就變了:“稍等兄長!我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趕緊——”
諸伏高明:“什……”
“不急著回去的話就留下吃個晚飯吧兄長我先去了!”說話的人身形矯捷,一撐一起就直起身,滋溜衝出房間的背影好似有火在燒。
諸伏高明:“?”
被弟弟一秒拋棄的男人心中不解,可以為景光有急到必須立刻出動的要事,他就在原位坐著,不去打擾。
然而。
心急火燎連親哥都暫時不要了的“要事”……原來是,衝進廚房做飯?
諸伏高明沒有親眼去看諸伏景光在做什麼,但他有耳朵,依稀聽得到一點外麵的動靜。
諸伏景光一頭紮進廚房,三倍速忙活了一陣,迅速鼓搗出一餐盤色香味俱全配湯的豐富晚餐。
為了收拾那一坨蛇,他大早上出門晚上才回,窩在家裡睡覺的貓早飯沒吃午餐也沒吃,他竟然現在才想起來,這……簡直是諸伏景光手握菜刀以來的最大失職!
諸伏景光很擔心摯友餓死了——不,他自己餓死了千穆都餓不死。
諸伏景光更擔心摯友睡著了又開始掀被子,掀著掀著就夢遊出門溜達不見了——不是他怕千穆冷故意多蓋了幾床,千穆能安安心心睡滿七天,保證一下都不會動。
後麵補充的內容殘酷卻是事實,奈何諸伏警官寧死不屈,就是要在作死路上一去不回。
過去在這個家上演了數次的慘劇,又開始了。
諸伏景光想方設法把安然入睡的貓薅起來吃晚飯。
諸伏高明聽到了能讓他歎為觀止、不禁懷疑弟弟這些年到底乾什麼去了的大動靜。
照顧病人……病人是這麼照顧的?給人的感覺更像馬戲團的馴獸師,必須提起十分精神應對吃人的猛獸……
不,他弟弟這個表現,小心翼翼半天才會爆發一次底氣,爆發完又迅速萎靡……實屬不好歸類總結。
而弟弟的這位朋友,又是何方神聖,那五個中的哪個?難道是……
諸伏高明思索著,端起弟弟百忙中竟然還記得給他泡來的茶,茶水還未入口,他就從馥鬱的香氣品鑒出這茶的特彆之處。
必然非常昂貴的茶葉,不像是節儉的景光舍得下手的。他可能會買,但買來一定不是為了自己喝。
諸伏高明了然,對弟弟正使出渾身解數對付的“客人”的身份,有了更詳儘的猜測。
隻能是那位景光提起過的,家裡特彆有錢的朋友了。
也就是那位極其護短,心眼小如針孔,不經常參與他們雞飛狗跳的集體行動,但時常卡著點在各個時間地點路過的“源千穆”同學。
來自兄長的精準預感出現了,雖然傳遞不到弟弟那裡去。
景光,很有可能一去不回。
就算這次能回來,下一次也懸了。
——隻是一去不回而已,不會出人命,源君肯定知曉分寸。
——那就沒關係了,景光這麼多年始終在外散養,一樣活得很好,完全不需要來自兄長的照拂。
年長的諸伏警官徹底放下心,伴著遠處的砰砰咚咚靜心品茶,絲毫不受環境的影響。
半小時後。
諸伏警官可憐的弟弟回來了,拖著比衝出房間時更疲憊的身軀,眼圈似也比之前更黑了一個色度。
“……”
諸伏景光的解釋更沒有力度了:“哈哈,起床氣,起床氣挺大。”
諸伏高明再度表示理解,支持,並不在意。
諸伏景光露出笑容,家人的體貼真的很暖心,他懷著感動又去了一趟廚房,把自己和兄長的晚餐端過來,兄弟兩人就著一張小案,總算進入了邊吃邊聊的休閒流程。
兄長大人比較遵循食不語的原則,可時間緊,也就不講究這些了。
諸伏高明大致說了一下,他提前回老宅不是心血來潮。
附近幾個鎮子連續出了幾起怪事,報案的民眾均稱自己做了可怕的噩夢,夢醒後要麼床邊突然插了一把匕首,要麼房頂多出被人踩踏的痕跡,懷疑有人故意惡作劇。
他過來調查,沒調查出什麼結果,卻是聽老宅的鄰居提及,前幾天晚上聽到自家院子裡有奇怪的聲音,便專程過來看了看。
結果“惡作劇”的犯人沒發現,反倒撞見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弟弟,和弟弟私藏起來的客人。
“啊,那天晚上的確是我……踩斷了地板。”
諸伏景光捂臉,兄長要是早半天過來,就能真的在院子裡撿到“惡作劇”的犯人了。
他也略提了一句結果,那個犯人已經變成了自己的經驗包,以後不會再有奇怪的“惡作劇”出現。諸伏高明意會到了他的意思,微微頷首,這個離奇的事件很快就會悄悄揭過。
“景光。”
“兄長?”
諸伏景光聞聲抬眼,他的兄長向來平靜的眸中,不知何時浮起淡淡的柔和,還有諸伏景光不會認錯的——肯定。
“辛苦了,你做得很好。”諸伏高明說。
多年來為選擇的使命無私奉獻自己,很好。
守護住了自己的生命,堅持到與親友相見的今天,很好。
為了重要的朋友,回到曾經思念又恐懼的“家”,勇敢坦蕩地踏過噩夢鋪設過的各個角落,非常好。
“父親和母親都會為你驕傲,在他們的祝福下,你們會一切順遂。”
“……”
諸伏景光一時失言,藍眼中卻閃動起明亮的神采。
雖然兄長並沒有說出來,但他幾乎瞬間就明白了,為他驕傲的不隻是天國的父母,還有麵前這個神色肅然的男人,他現存於世的唯一的血親兄弟。
“兄長。”
諸伏景光壓住眼眶中的酸澀,正色道:“我會繼續努力,繼續堅持,堅持到可以光明正大帶朋友們回家做客的那一天。”
“好。”
諸伏高明抬起手,卻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寬慰般的摸向闖禍了的弟弟的頭,而是以成年人的方式,在黑發男人變得足夠寬闊的肩頭輕拍。
僅此足矣。
諸伏景光也明白。
短暫的晚餐時間就快結束了。
“我不多留,你們萬事小心,切忌急功求進,如果有不便直言的……”
諸伏高明最後叮囑。
他的本意是相信弟弟夠靠譜,一般的事情自己能處理,實在處理不了需要暗中幫助,他隨時可以趕來。
結果話音未落,諸伏景光的臉莫名一僵,表情竟是肉眼可見地迅速掉色。
兄長的一句“不便直言”,突然撬開了這位心裡暖乎乎充滿陽光的警官的一絲記憶,讓他想起來……
自己好像真有一件不便直言的事,在與兄長狹路相逢時就控製不住想說,但後來潛意識一逃避,逃著逃著就忘了。
——不行,不能……不能逃避!
——諸伏景,你忘了你幾天前發下的誓言嗎?你,要做一個勇於承擔責任的男人啊!
內心幾度痛苦掙紮,最終還是人性的光輝獲得了勝利。
“砰!”
諸伏高明眼前一花,弟弟忽然滿臉悲愴地滑跪下來,來了一場五體投地式請罪:“兄長——我,不得不坦白,我犯下了賣了自己也賠不起的彌天大錯!”
諸伏高明:“……?”
直至此刻,見過大風大浪的兄長大人還很冷靜。
景光的彌天大錯估計大不到哪裡去,畢竟他不可能怒從膽邊生殺人放火,至於賣了自己也賠不起……與金錢方麵有關?
賭博?網貸?不至於。落入詐騙陷阱?這個有可能,最近確實有不法分子聯合數碼寶貝進行網絡詐騙,受害者根本防不勝防的案例……
“我一時手滑,弄壞了朋友價格不菲的私人物品……”
問題果然不大。諸伏高明理智判斷,隻要是能想辦法用物質補償的錯誤,就還有彌補的空間,景光一個人賠償不起,還有他……
等等。
這個“朋友”是景光的哪個朋友,難道,是——
兄長大人忽然感覺事情又沒這麼簡單。
“價值多少?”諸伏高明鎮定的嗓音目前還沒有起伏。
“一……”
諸伏景光極小聲。
“?”
“……一億。”
諸伏高明的心跳略微加速,但很快就平複下來。
一億日元隻是聽起來恐怖,實際並沒有到一輩子都還不起的地步,兩個警察省吃儉用湊一湊,加上家裡的存款,爭取幾年內……
“……美金。”
諸伏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