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後,趙高勸二世深居宮中,朝堂事皆賴趙高處理。陰謀家就跟李斯說我位卑言輕的說話沒啥用,你勸勸皇帝唄,然後故意在胡亥享樂美女伴架時通知李斯覲見。
蠢蛋在最快樂的時候被李斯請見三次,非常憤怒:“吾常多閒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且固我哉?”
怒火點燃了,趙高順勢倒油,表示丞相有擁立之功,現在是不滿足了,想要您給他裂土封王呢,如今丞相居外,權力可比您還重。
彆的可以不管,權勢比皇帝還大就很要命,胡亥怒氣值噌一下上去了,開始查他。
李斯尋思不行啊我也要反擊,上書開始論趙高的惡行,胡亥看了之後表示,趙高就是個宦臣而已,能有如今的地位都是靠他自己努力,我不用他還能用誰啊。
還沒完,二世還悄咪咪告訴趙高丞相要搞他,讓他小心點——不過趙高知道的估計比他早多了,順勢又說幾句李斯的壞話,李斯就此失去胡亥信重。】
座上眾人的視線幾乎要將李斯紮穿,但凡有那麼點政治智慧的人都聽出丞相在那時已失了章法,居然真信趙高之言,又真把胡亥當常人來論。
對當時的二世來說,久居內廷、主動逢迎的趙高自是比被說服才擁戴他的李斯強,而身為宦臣,對帝王的狀態與心理再熟悉不過,隻需在天子不耐時讓臣子覲見,或在時機正好時進讒言,便能讓皇帝對下屬厭煩。
如此看來,天幕所言的文與宦之爭倒是很好理解,管你文官說得天花亂墜,內侍隻傳遞他需要傳遞的,再辯駁他想要辯駁的。
始皇帝麾下臣子大為震驚,質樸的秦人第一次意識到不起眼的內臣也能對他們的政治生涯造成影響,抬眼瞧見陛下又安心了,咱老板可不是那樣人。
嬴政端詳李斯良久,歎了口氣。
一直保持儀態,脊背挺直跪著的李斯在聽聞君王歎息後,終於躬下腰身,不堪重負似的跪伏於地。
金殿玉階,高台一方,卻隔天塹。
【早在李斯還隻是個小吏時,他便發出過這樣一段感慨“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即人的成就由所處環境決定,要想活得好,首先就要站到高處。
於是他跟從荀子學習,告彆時說“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麵而能強行者耳。故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
他認為最大的恥辱是卑賤,最悲哀之事是貧窮,終其一生,都致力於擺脫這些。
然而政治這玩意就是蹺蹺板,他確實位極人臣了,但上一代皇帝在位時掌握大權勢之人能在下一朝繼續風光的還是少數,大部分人被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命運框死,何況李斯這種摻和很多未有之事的臣子。
更何況,李斯在秦並不算有根基。
他不是那種生在老秦長在老秦的,也非軍功出身,和商鞅一樣,屬於外來務工文員,表現得好被提拔了,落地生根做了重臣,但榮辱係在君主一人身上,和其他人的利益連接並不夠重。
說孤臣不至於,大家在齊心協力謀發展呢,但誰都有小九九,眾人頭頂的太陽落下了,會真心為李斯考慮的始皇去世了,他的權力來源與最後的倚仗也就不存在了。
一個外臣,一個內宦,一個皇子,形成的脆弱卻限時的聯盟,又能穩固多久呢?
於是他汲汲營營半生,最終還是被二世下獄。茫然啊,難受啊,李斯開始細數自己有多少功績,乾了多少活兒,指望胡亥要麼看在自己勞苦功高,要麼看在自己還能繼續打工的份上饒恕他。然而奏疏是寫了,趙高看了隨手一扔,表示,囚徒是沒有資格上書滴。
二世二年七月,具五刑,腰斬鹹陽市,夷三族。
這位幫助集權的臣子,樹嚴刑峻法的法家人物,最終背離了他的君主,交出了他的術,粉碎了他的自尊與認知,淪亡於他最擅長的一道。
楚人一炬燒了太多東西,憑著屈指可數的史料,我們無法隔著漫長時空判斷出李斯選擇胡亥時如何想。也許如分析所說,也許有彆的根由,也許就是突然腦子抽了,但能夠確定的是,最終他一定後悔。
這場因私心而起的背叛,將龐大而前所未有的帝國推向深淵,無論他在獄中如何痛惜,如何悔過,都無力再改變。
他參與過塑造,又輕輕推在了關鍵處,於是高樓塌陷,天下失序,一切回到未有之時。李斯能夠懷緬的,隻有死前與次子相對而泣時想起的東門黃犬。
“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功績如他,罪果如他,也不過是被黃犬相逐而死的一隻狡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