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燼家中總共就兩間屋子,他娘李夫人住在裡間,他則在外間。
空蕩蕩的房間裡除了那些簡單的家具之外,最顯眼的便是他那簡易木板床邊上的書架,密密麻麻地堆滿了書本。
他是晚上從雜貨鋪裡回來後,才給他娘熬的藥,眼下天冷了,舍不得浪費碳火,所以他沒敢開窗戶,屋子裡還有一大股濃鬱的藥味。
隔著中間的門簾,裡頭他娘李夫人咳嗽的聲音時不時傳過來。
因見他這頭還亮著燈火,便催促著∶“兒,你早些熄燈睡了吧,明日既要去學堂裡,要要去鋪子裡,多珍重自己的身體才是。”
李燼手裡捏著一卷書,整張臉都快貼到那火星子一般大小的燈苗上了。娘悠快睡,我再看一頁也休息了。”因節約燈油,他舍不得剪去燈芯,所以那燈苗小小的一朵,跟那灶火裡熄滅的火星子一般。
裡麵傳來了幾句絮絮叨叨的話語,過會兒就是熟睡的呼吸聲。
李燼看完了那一頁,又忍不住再繼續翻下一頁,燈火越來越暗,他將臉又湊近了些,忽聞到一陣燒焦的臭味,垂頭一看原來是自己額前的發絲,頓時嚇得連忙退開身,忙將那燒焦的頭發絞斷,然後才不甘心地收了書本,打算去洗漱休息。
水缸在外麵的窗戶下,他才拉開門,就被眼前那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人影給嚇了一跳,手裡的盆險些落在地上,一手緊緊地扶著門框。然後結結巴巴,難以置信地看著站在簷下的沈煜,“東……東東家,您,您有什麼事麼”
雖說他和沈煜是同窗,但因自己在沈煜家的雜貨鋪裡做事,所以在這學堂外,便稱呼沈煜為東家。
沈煜瞥了一眼緊緊挨在一起的房間,這房屋除了是磚瓦的,其餘的像極了當初在鄉下時候他們一家子的那土牆房,所以十分清楚裡麵是什麼布局。
又曉得李燼的母親身體不好,所以為了以防驚動老人家,便朝李燼示意。
李燼放下手裡的木盆,輕手輕腳地關了房門,七上八下地跟著沈煜出來。
城中宵禁很晚,這個時候街上的茶樓酒肆大都還開著,三兩兩的客人那劃拳鬥茶聲,時不時地從那半掩的窗戶裡傳出來。
沈煜尋了一家臨河的小茶樓,叫了一壺梅間銀毫,幾碟點心果子。隨著小二用那滾燙的熱水從水壺裡倒出來,瞬間將那緊細圓直翠綠如毫的茶葉淹沒,一葉一葉的銀芽便錯落有序地舒展開,飄浮在水麵,濃鬱的香氣也隨之散開。
李燼有些緊張,不知道沈煜這個時辰專程找自己到底是何意?他細想了鋪子裡的事情,並沒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便是一向最不喜歡自己的孫少卿最近也說自己做得極好。
所以李燼猜想,沈煜不是為了鋪子裡的事情找自己。那麼隻能是……他忽然有些害怕起來,聽孫少卿說,莫要看沈煜一副儒雅雋秀的樣子,其實武功厲害得很,不然以為商隊的高老大他們怎麼可能心甘情願臣服於沈煜呢
想那高老大他們都是什麼人,以前可是這附近幾個州府赫赫有名的大鏢頭,那武功可了不得呢!
他要是知道自己在查他夫人的事情,若是誤會了自己有什麼企圖之心,那如何是好?可真相自己又不能道出來,免得沈煜貪圖富貴,就這樣帶著沈夫人去西北尋親。
可那頭到底是誰害的她,李燼連個頭緒都沒有,反正現在看著西北李家,還是那公主府,一個個都不像是好人。
“東家,您喝茶。”他亶丹,看著那清澈透明的茶色,顫蜜兒巍巍地給倒了一杯遞過去。
沈煜接了過去,見著四下客人稀少,而且都離得遠,便開口道∶“李兄近來來對我家夫人的事情,似十分感興趣。”
李燼見著沈煜接了茶,自己也捧了一杯,可是嘴皮才沾到茶水,就聽到沈煜這話,嚇得頓時手一抖,茶水就灑了出來,“東家!”這舉動叫他想要解釋些什麼,都像是欲蓋彌彰的樣子。
但他又怕真引出誤會,反而丟了雜貨鋪這工作。
坦白地說,雜貨鋪這工作輕鬆不說,而且還隻要自己晚上去一個半時辰,那月錢就足夠母子倆開銷了。
他一度懷疑,極有可能是沈鬱菩薩心腸,又顧及自己的麵子,才給了這樣一份工作。
若是因沈夫人的事情丟了這工作,他再從何處去找這樣的美差?
所以他急了,急得忙脫口指天發誓∶“東家悠信我,我對夫人沒有半點非分之想,至於是為何緣由打探夫人的事情,我現在還不能說,但我可以指天發誓,我若是對夫人有半點歹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坐在他對麵的沈煜顯得就十分冷靜了,好像並不在意這件事情一般,可他說出口的話,每一句又都總讓李燼心驚膽顫。
就如同此刻,他垂頭抿著茶,輕描淡寫地說道∶“我知道你對我家所以夫人沒有那心思,你也不必太緊張,我如今來,隻是想與你求證,她是不是上官明月?”
然而隨著他這最後半句話說完,李燼手裡的茶水這一次不隻是撒了那麼簡單,連帶著茶盅都滾落到了地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頓時引來了茶樓裡其他客人的目光。
小二的也忙過來收拾。
李燼整個人全程都慌裡慌張的,一直等那小二的收拾完走後,他才重新坐下,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查到夫人的身份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沈煜是如何知曉的?
他不安地偷偷探沈煜的神色,隻見他仍舊是那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可李燼心裡清楚,這沈煜不是那種喜形於色之人,怎麼可能叫人窺見他內心真實的想法呢?
李燼深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知曉沈煜到底想要做什麼,隻是壓低聲音否認∶我不明白東家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沒有直接相告,沈煜也沒有半點惱怒,畢竟防人之心,誰多多少少還沒有一些呢?隻淡淡地說道∶“你父親還在世時,也是李家那數得上名字的小管事之一,應常出入那李家宅子,所以你要說你聽不懂,或是不知道上官明月這個名字,你覺得我信麼”
“我反正不知道。”李燼還是死鴨子嘴硬,他這個時候已經想到了最壞的打算,最多就是丟了這份差事,大不了他不去學裡了,去碼頭邊上做苦力。
沈煜聞言,沒再繼續逼問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那小茶盤,“我爹撿到我夫人的時候,她滿臉都是膿瘡,記憶全失,正被街上的混小子們追著打,我爹向來心善,便將那群小孩趕走,把她領了家中來。”
那時候家裡也艱難,麵對明明滿臉恐怖惡心的膿瘡,沈老爹也沒錢帶她去診治看大夫,就在山上挖了些藥草,又是敷又是熬來喝,沒想到竟然治好了。
還是個畫中仙一般的絕色美人。
這樣的美人若是出生在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家,自然是好事情,可出在他們這種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人家,那就是大災大難。
所以沈老爹做主讓從前的沈煜和明玥趕緊成親。
從前的沈煜是貪圖明明的容貌所以答應了,而明明純屬是為了報答沈老爹的救命之恩。
坦白地說沈煜有些憎惡原來的沈煜,恨他從前沒有儘到一個作為兒子的責任,也沒有儘到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更恨他,和明玥有著那些自己沒有的經曆。
也幸好,他給明明留下的都是苦難的回憶,沒有半點值得留在心裡的價值。明明應該也把那些經曆忘記了。
沈煜慢地收回思緒,抬頭看著李燼∶窮苦人家難出鳳凰,我夫人不該是尋常老百姓家的女兒,她失去記憶毀掉容貌,流落到這瀾州,究竟是何緣故,我終究會查到,也會替她討回一個公道。”
明明他的聲音很平緩,目光也很尋常,但不知道為什麼,麵對這樣的他,李燼還是緊張得不行,總覺得沈煜身上無形中有種強大的威壓和氣勢,讓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
然後李燼就有些意動了,壯著膽子忍不住問道∶“你哪怕知道,為她討回這份公道,會得罪很多人,會招來殺身之禍,你也會查下去麼?
說實話,沈煜十分不滿意李燼對自己的這種懷疑態度,“自然。”
李燼聞言,不知何時站起來的他又重新坐下身,像是做了是什麼艱難的決定一般,終於還是回了沈煜方才的問題,“是,她就是上官明月,李家二爺與臨安長公主的唯一的女兒。”
說完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李燼竟然有一種輕鬆的感覺。他抬頭看沈煜,仿佛就像是有了並肩的戰友一般。
“你還查到了什麼”沈煜是今晚才懷疑明明身份的,所以其實手裡對於此事的線索極少。
李燼想既然都已經道明了沈夫人的身份,旁的也無需再瞞著了,隻一一將自己所知曉的告知。
其中連同自己父親為何死,還被冤枉貪墨,隻怕也是因為進了那院子裡發現了什麼。
隻是可惜事發突然,父親連半點線索都沒給留下就被草草了結了性命。
想到此,他心中一股仇恨就油然而生,隻朝沈煜堅定道∶“不管是為了報答大小姐當年的恩情還是為我父親報仇,我都會儘一切可能查清楚這些事情。”
然竟聽沉思了片刻的沈煜說道∶“不管是李家的事情,還是我夫人的身份,你都不許再插手。”
“為何”李燼不解,十分不甘心!憑什麼自己不能查
“馬腳太多,你可以不要你的命,但我卻不能任由你將我夫人置身於險境之中。”李燼沒有人,也沒有任何的勢力,全靠他自己一張嘴四處打聽,這期間還不曉得要驚動多少人。
李燼頓時怔住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如今聽到沈煜說,不免也是有些著急起來,“那,那現在怎麼辦”
我會收拾,隻是你以後也不要再插手。沈煜覺得李燼心雖是好的,但總辦壞事,還是罷了。
又叮囑了他,“此事先不要讓我夫人知曉。”明明現在仍舊沒有半點關於從前的記憶,隻是偶爾冒出些西北口音罷了,這並不無大礙。畢竟城中那麼多西北人定居,大部份本地人多多少少都學了一些。
所以即便是她說西北話,應該也沒人察覺什麼。隻是老爹那裡,該去與他叮囑,往後不可再提明玥被撿到之事了。
就說是那桂花坪本地的人,反正桂花坪活人所剩無幾。
但是按照李燼的猜疑,害明明的既有可能是李家的家主,也有可能是李家二爺,不過李燼都還沒有實質的證據,那李家二爺在外是否有外室,也隻是李燼自己猜測罷了。
還有,即便明明不住在公主府,但每逢李家二爺帶她去公主府給臨安長公主請安時,又如何糊弄過去的
這其中還有諸多的疑點,讓沈煜想要親自去西北一趟,可是最後想還是作罷了。
現在他頂多就是一個秀才的身份,就算是運氣好查到了些什麼?又能為明明作甚?最起碼也要有個朝廷命官的身份,不然拿什麼與人抗衡?
現在去,那就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更何況,手裡的銀子還是太少了。
而且那李家的大族,自己若真查到了什麼,隻怕他們也早發現了自己的蹤跡,發現明現還活著,也不過是惹火上身。因此現在去西北的確十分不明智,但自己雖然不能親自過去,現在也沒有與之抗衡的能力,就不代表放任此事不管。
可是找誰去查比較妥當些呢?沈煜這個時候忽然覺得身邊無人可用,上一次出州府,倒是認識了幾個朋友,隻是交情還未到這一步,將此事托付給人家查,終究是有些不妥當。
所以最後也隻能先去追名逐利了,隻有兩樣他都有了,官居高位,手握財團,如此雙管齊下,還怕什麼李家
這般打算好,沈煜就開始琢磨著如何從縣學裡請假,再組織一支商隊年後出去的事宜。
不然就靠著這一支商隊,什麼時候才能攢錢買船呢?這河麵如今打通了,還沒有大船運貨,他不想錯過這個賺錢的好機會。
明明覺得沈煜上進是好事情,可這也太上進了些,更何況這就隻有個把月要過年了,這本地他也尋不到合適的人,難道要去外州府麼?
可人家不過年了麼
而這個時候那孫少卿還一臉興奮來登門。
白天沈煜不在學裡,就要去商行,隻有晚上才家,那孫少卿也是踩點來的。
這個時候沈老爹和孩子們都剛去休息,隻有明明和沈煜還在廳裡。
雜貨鋪的賬大部份是她在管,所以她在一旁看賬本,沈煜不知是作甚,在那紙上來來回回塗塗寫寫的,十分認真的樣子。
孫少卿帶著一股寒氣進來,脫了外麵的披風扔給身後的烏韭,有些敷衍地給沈煜和明明見了禮,就急忙把胳肢窩裡夾著的本子拿出來。
外麵飄著細雨,他拿小半塊牛皮裹著,“東家作甚?前頭我與您說在下麵縣城開雜貨鋪的事情,您不是說叫我看著辦麼”說罷,忙將自己的本子打開,上麵寫著他的詳細計劃。
因為明明管著雜貨鋪的賬,所以他也不避諱,隻扭頭又喊明明∶“夫人您也來瞧一瞧,有什麼意見我這裡也好改了。
沈煜卻是對雜貨鋪沒興趣,那雜貨鋪一年才掙幾個錢啊,還是想要再多創建幾支商隊。
所以示意他坐下後,聽到他叫明明,便索性道“鋪子的事情,你同夫人商議就好,拿去夫人那邊吧。”
這就毫不留情地把孫少卿給趕過去了。
孫少卿愣了一愣,看到沈煜如此不上心,也沒半點猶豫,便到明麵前,“夫人先看看我的計劃。
明明看了看他那本子,這還真有些像是計劃書,有模有樣的,好奇地拉起來翻看。
那孫少卿也不催促,一直等半住香的時間過後,明明看完才一臉期待地問道∶“夫人以為如何
坦白地說,作為一個古代人能有這開連鎖店超市的想法,已經十分不錯了!但確實是有不少問題,雖然孫少卿預計是在下麵某一個縣城先開一家做實驗,擇址預計資金也算好了,所雇傭人的費用,甚至是第一個月的營業額他都預計了個大概。
但是明明覺得他這還是太片麵了,隻直接開口道∶“計劃很好,無懈可擊,就是……”
聽到明明的誇讚,得到認可的孫少卿嘴角就揚起來,隻是笑容未達眼底,聽到明明說就是兩字,笑容頓時僵住,“怎麼了還有什麼問題麼”
“有,我建議李公子哪天得空,你讓他幫你代班幾日,你親自去這縣城上看一看,地方老百姓的消費水平怎麼樣,又有哪一類物品在他們本縣更容易銷脫,還有所雇傭之人,也不能一味是這雍城的,我建議找些本地人。還有……她其實也不大懂,畢竟前世就是個剛入職場的小菜鳥罷了。
隻是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所以提議讓孫少卿先去做個市場調查。
孫少卿對於賺錢一事上,但凡有效的意見,他都虛心接受,所以如今明明每說一句,他就快速地用炭筆在本子上記下,是一點不耐煩的心都沒有。
末了還心滿意足地發表感言,“夫人果然是心細,您這樣一說,我心裡對於此事就更加十拿九穩,到時候保證是能賺錢的。”
又與明明商議著補充了些細節,見著時辰的確不早了,匆匆喝了碗熱茶,才告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