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人魚,其實應當稱為鮫人。
鮫人古雲浮在水麵,隻露出上半身。
他謹慎地觀察著就在岸邊的顏如玉,那雙獸類的豎瞳與巨人後裔如出一轍,但是光潔發白的皮膚卻與獨眼巨人完全不一樣。青綠的長發及腰,隨意地浮沉在水裡,有幾尾小魚悄悄遊過,被有些煩躁的大尾巴一下拍進水裡。
古雲對黑大佬的抵達很是反感排斥,卻不願意顏如玉跟著公孫諶離開。
公孫諶平靜地坐在不遠處,膝蓋上橫著一把冰封長劍,那閉眼打坐的模樣讓身旁圍著的好幾隻獨眼巨人好奇地觀察著。
而更遠處,壓根沒有踏足這片地方的兩人沉默地墜在後麵,生怕出了口氣就被抓包了。
但是距那隻鮫人遙遙看來的視線,他們的神識不大自在。
仿佛是被發現了。
古雲在水域上下了好幾次,最後稍稍靠近岸邊,與顏如玉說起話來。
除去警惕的態度,鮫人古雲很善談。
鮫人與獨眼巨人共生相存,這是無儘夏獨有的共生係統。
獨眼巨人的體魄極其強大,但智商如同幼童,無法理解過於複雜的情緒與詞彙,但是他們腦袋上的兩隻小尖角能夠增強鮫人掠奪氣運的能力。
古雲告知顏如玉,預知與掠奪氣運的能力是人員天生而來。
當顏如玉聽到“掠奪氣運”這四個字的時候,就已經忍不住震驚與疑竇。
但他仍然安靜聽下去。
鮫人無法長時間離開水域而活,獨眼巨人沒有過於強大的智慧,於是在漫長的歲月裡,無儘夏的獨眼巨人與鮫人互相依存而生活。鮫人確保著獨眼巨人不會被人蠱惑,而獨眼巨人保護著這方水域的安全。
所有鮫人首領與每一代的獨眼巨人都簽有契約,在有外人的情況下,絕對不會主動抵達這片瀑布水域,這便是無儘夏最大的秘密。
顏如玉聽完後,隻是輕聲說道:“這既然是你們最大的秘密,為何要告訴我?”
古雲:“你是芽孢。”
鮫人很聰明,他甚至在看到顏如玉的打扮時就直接用了大陸語,而不是那種顏如玉還在磕磕巴巴的神奇語言。
他的聲音透著清脆空靈的冷意,但那裡麵萬古的厚重悠遠卻沉沉壓在了他的心頭。
如此善意,是為了他?
“芽孢,是什麼?”
顏如玉已經對著三種不同的種族問出相同的話,可唯獨這一次他是真的覺得自己會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但是鮫人古雲搖頭。
“芽孢就是芽孢。”
那道平靜謹慎的聲音柔和下來。
“我們等了你很多、很多年。”
那話裡沉浸的深沉意味,甚至讓人不敢輕易觸碰。
顏如玉:“等到我之後呢?”
他邊說著,邊掏出了極西鬼林的核。
“他變成這樣了。”
低下來的軟綿嗓音透著一絲沮喪,如若都是好意,那當初他們卻是做錯了。隻是顏如玉在心虛後,卻也意識到不管這些存在待他究竟多麼友善,他們對旁人就是如雷暴般猛烈殘酷,從不曾手下留情。
說來極西鬼林會變成這幅德行,還是被兩位大佬搞的。
鮫人古雲:“我知道。”
他青綠的豎瞳掃過翠綠晶核,平靜地說道:“原本該發生的,沒有發生。不會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你是芽孢,你改變了這一切。”
顏如玉握著晶核的手一僵。
如果說預知和掠奪氣運是獨眼巨人與鮫人最大的秘密,那剛才古雲所說的或許就是顏如玉最大的秘密。
他下意識要轉頭去看身後的公孫諶,卻聽到鮫人古雲淡淡地說道:“他們聽不到。”
顏如玉挑眉,捕捉到了一個詞,“他們”?
鮫人古雲意有所指地看著顏如玉。
畢竟古雲都說過,預知是他們的天賦,哪怕不必刻意去探尋,許多事情也會自然揭開幕布,讓他們無需去探尋藏在後麵的奧秘。
顏如玉:“他們應當是認為有人跟著,或許你不會願意見我。”
說是如此,可偏一個兩個遠遠跟著,顯得笨拙而有趣。
但麵對那兩人,顏如玉卻是不敢說出口的。
古雲道:“芽孢喜歡他們。”帶璞的手掌落在水裡,有意無意地劃出幾道紋路。
顏如玉:“無論哪個,我要他活。”
他平靜從容地說道。
鮫人的尾巴拍了拍水麵,隱隱約約能看到霧氣水麵下還藏著水波滑過的痕跡,也不知底下究竟有多少隻鮫人。帶璞的手摘下顏如玉的麵紗,古雲古井無波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傲然,“這世間,總會聆聽您的意願。”
他的存在,每一寸的線條、每一寸的肌膚皆是嘔心瀝血地雕琢,是世間最美的容顏,是財富,權力,無上榮光都換不得的希世之珍。
將其遮掩,才是最大的憾事。
…
轟隆隆的動靜響起,是獨眼巨人挪開的動靜。
他們一個兩個全都趴在地上,整個大腦袋好奇地望著漆黑長發的冷漠修士,如今他們眼中的小小人要靠近這冷冰冰的東□□眼巨人自然得挪開位置。
於是就有最靠近的倆大個子翻了個身,挪開了兩個大腦袋的地盤,得以讓顏如玉穿行而過。
無儘夏平原的鮮豔飽滿到了深感虛假的程度,哪怕有珍奇鮫人遊動,有獨眼巨人行走,也正是最虛幻不可及的造物存在。
可層層虛幻雲霧裡,唯獨顏如玉是真實的。
長袍衣裳乃是大紅,豔麗的色彩塗抹在身,如若鮮活朝花破開繚繞的水霧,走來的每一步都有嫩草匍匐在地,歡騰喜悅地簇擁著他。
張揚的大紅襯托著肌膚的細嫩皙白,赤.裸的腳掌踩過草地,再尖刺的草根都軟乎下來,挨挨蹭蹭著踏過的每一處。
顏如玉在公孫諶的麵前跪坐下來。
一道虛幻的白影浮現出來,正落在他的身後。
“公孫諶,”他輕笑道,“多謝你們。”
…
荀尚平捅了捅公孫離。
公孫離踉蹌了一步,差點離開隱蔽地。
“我瞎了嗎?”
“我猜沒有。”
“為什麼會有兩個公孫諶?”
“我覺得你可以去問問他本人是不是有個兄弟。”
原以為是自己的神識受到了影響,但不管是荀尚平還是公孫離都沒有感覺到異樣。
“難道是……”
荀尚平忽而皺眉,“當日在渡劫峰露麵的公孫壺莫不是十七郎他爹吧?”
公孫離已經平靜下來,“他默認過。”
公孫壺大鬨公孫家一事,最終族內將這個人交給公孫諶去處理,隻需要他在最後給出個合理的解釋便是了。但是那日公孫諶在議事大會上將緣由告知後,最終公布的消息僅僅隻道人已經被關押起來。
後麵公孫離倒是得知了點來龍去脈。
親爹鬨事這樣的說辭畢竟不好聽,在內部這消息也是封鎖著的。不過族內長老確認過公孫壺的性命安全,便沒有對公孫諶的做法多加置喙。
一個族內天才,一個失蹤了十幾二十年的族人,孰輕孰重長老們還是分得清楚。
隻要公孫諶沒有犯下弑父的惡事,誰又管他想對公孫壺做甚?
這種冷冰冰的利益關係,荀尚平也習以為常。隻是循著公孫壺的事情開始在懷疑他爹是不是在外麵給他又捏造了個兄弟出來了……
不然這臉這長相這身材怎麼看都是一模一樣啊!
隻除了那渾然不同的氣息。
荀尚平倒抽了口氣,神識立刻回歸意識海。這個可不是冰人,這可他娘是火.辣辣的火靈根啊!
差點沒將他的神識燒傷。
…
“一點長進都無。”
素白公孫諶懶懶地訓斥,那話裡倒是沒多少指責的意思。小心翼翼坐在兩人中間的顏如玉側頭看他,“這是何意?”
一身漆黑的公孫諶緩緩道:“他說的是荀尚平與公孫離。”
顏如玉微訝,“原來他們也一起進來了。”
回想著還未出事前的情誼,這兩位與主角的關係確實上好,是能豁出去性命的存在。哪怕前麵是無儘夏,也沒有退縮的道理。
“問我的話,與你有何乾係?”
白大佬斂眉的模樣看似溫順,可遮不住陰鬱森冷的詭譎感。他拖長著嗓音慢悠悠開口,溫柔得不像話,卻讓顏如玉下意識挪了挪位置。
有點陰冷過頭了。
仿佛陰鷙的毒蛇盯上,說不出的滲人。
膝上橫著冰劍的公孫諶淡漠地抬起眼皮,幽深的眼眸宛如冰冷煉獄。當他肅穆時,冷峻的臉龐有一種異樣的凝固感。
隱約透著病態白皙的臉上牽扯出一抹冷淡的笑容,“說你名字了?”
白大佬的平靜果然隻有一瞬,下一刻便露出擇人而噬的瘋狂,他扭曲其眉眼,露出個純然詭異的大笑,“顏如玉,你在叫誰呢?”蟄伏在他眼底的詭譎惡意蓬勃而出,暴戾殘忍的殺意纏.綿地擁向中間的少年。
橫臥的冰劍猛地斷裂,溢化出團團冰霧攔在顏如玉的麵前,以免殺氣侵蝕。
黑大佬的笑容還在臉上,愈發溫和,“是啊,真是個好問題。”
顏如玉想假裝自己啞了也聾了,他前頭還在跟人道謝呢,這後腳就針鋒相對發瘋了,這讓顏如玉開始懷疑起他們倆是真的說好的嗎?還是黑大佬誆他呢?這彆說合作了,彆戳死對方都算是好的了吧?
他痛定思痛,決定破罐子破摔,愛咋咋地。
“蓮容,”
他先是看向白大佬。
“十七哥。”
然後望向黑大佬。
“你們不覺得有點幼稚嗎?”
顏如玉字正腔圓地說道。
稱呼是他們讓叫的,哪怕被盯到渾身寒毛倒立,他也權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