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淡淡的虛影從顏如玉的身上浮現,白大佬麵無表情地站在他三步之外的距離,正冷冷地看著底下的池子。
倏地,他開口:“藍嵐抽走靈根後,將我鎮壓在此地之上,三尺開外的距離。”
失去脊骨,哪怕是修士的強壯體魄,在失去了賴以存在的靈根後,就隻是個廢人。更何況藍嵐在臨走前為了確保公孫諶不得活動,也斷了他的四肢。
顏如玉的呼吸微窒。
白大佬幽冷說道:“苟延殘喘了半月後,我聽到了那永恒不斷的滴水聲。很淺,很慢,卻也從不斷絕。所以我用儘我一切的力量,將自己挪移到了那裂開的縫隙,從那裡滾落了下去。”
直接砸落在這麵池子裡。
池子很淺,人砸下去的時候,甚至隻能淺淺地沾濕衣服,他的傷勢,他的爛骨,所有破裂的皮肉在那瞬間劇烈疼痛,像是熔漿當頭澆下,痛得像隻失去理智哀嚎的野獸,毫無任何尊嚴地趴在池子裡喘息嘶鳴。
那是公孫諶最為痛苦不堪的時日。
一切都在推倒重來,所有相衝的屬性都在他的經脈裡沸騰,他的身體就像是破洞容納著無數的靈氣,卻又因為破敗不堪而不斷溜走。
所以那痛苦的燃燒不斷地持續,從頭再來。
還存有少許神智的時候,心中隻有更深更濃的恨意,那劇痛的巨浪當頭蓋下,將所有的神智都拍散,可在下一次有餘力想起來的時候,狠戾與暴虐就更上一層樓。
就那般一層層、一次次堆積著,修複著,痛苦著……
寂靜的地底殘留著時不時的嚎叫哀鳴,直到後麵愈來愈少,直到有一日,一具渾身布滿血色的赤.裸身體從那池子裡爬出來,每踩一步,都是一個血紅腳印,那落下的血紅,仿佛讚禮的悲歌。他搖晃著、痛苦著、迷茫著,一步步走出了那複雜的通道。
直到走出了地道的出口,站在那光與暗的交界,那具迷茫的身體才好像重新活了過來。
他抓著散亂的頭發,嘶啞森冷的嗓音慢吞吞地帶出自己的名字。
“公、孫、諶?”
他抬頭,那凶戾的視線紮進顏如玉的身體,仿佛回到了當初,那滔天的恨意與凶煞流露於表,伴隨著白大佬的步伐逐步逼向顏如玉。
僅僅是兩步,就足以讓他掐住顏如玉的脖子,“真是有趣,為何回想起當初,我會覺得聽到過你的聲音呢?”
那低低呢喃,像是情人絮語,又更似扼脖的殺氣。
舊地重回,看著那記載著他最狼狽不堪的靈髓池子,白公孫諶的腦中有一閃而過、本不該存在的記憶,雖然隻有一瞬……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玩味地打量著顏如玉。
隻那止不住的狠戾越發凶猛,迫得顏如玉闖不過起來。
黑大佬麵無表情地拍下白大佬的胳膊,冷靜地說道:“先前的推測有誤,如果這裡是靈髓的產生地之一,那藍葉舟隨時都可能進來。”
白大佬森冷地說道:“那又如何,來便殺了。”
顏如玉斂眉,藍葉舟的厲害之處不在於他的修為,而是在於他乃是牡華天宗的宗主。隻要他還在牡華天宗,他就幾乎是無敵的。整個牡華天宗都為他所用,所有的陣法都隨他心而動,就算真的殺了他,他也有法子重新複活,藍葉舟在原著中對大佬來說是個不小的勁敵。
顏如玉:“這些靈髓……如果是靈根的另一種展現形式,那靈根的存在,究竟是好是壞呢?為何靈根會有所挑選,隻出現在部分人的身上?而要將靈根剝離,難道隻是抽出脊椎就成了嗎?如果這麼簡單,我不信這麼多年沒有任何一個修士發現這點。”
攻擊的方式千奇百怪,難道這萬萬年間沒有任何一人想出將人骨頭剝離的法子?如果這麼簡單,那早就隱秘布天下了。
黑大佬緩緩說道:“靈根的存在與否,是否存在著挑選,目前不可得知。不過牡華天宗和入夢來手中掌握著的隱秘,遠比其他的門派要多上許多。”
顏如玉不經意地看了眼那池水,感覺到湧動的饑餓後,連忙又移開視線。
白大佬掐著他的下巴又將他轉回來,“還是餓?”
顏如玉謹慎地說道:“我覺得,顏輝他們盯上我,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他現在都覺得自己不正常,哪有人莫名其妙對那種東西起了饑餓?
這左右看去,兩位大佬半點都沒有反應。
顏如玉痛苦地捂臉。
白大佬嗤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都進了這裡,隻看這地方怎能夠,還是再探探其他地方。尤其是那所謂的獻祭大陣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一指頭彈在顏如玉的腦門上,將他從萎靡中拖了出來。
說是要查,其實那也不難。
因為那池子除了上麵持續不斷、以著極慢的速度滴落靈髓外,還另有一個小小的豁口,也在用緩慢的速度溢散出去,隻是涓涓細流,不知通往何處。
有兩位大佬在,追蹤那走向很是容易。
顏如玉隻覺得自己騰空,就離了那地道,整個人站在高空上。白大佬冰涼的手指在顏如玉的眼前擦過,很快顏如玉也能看到他們所窺見的東西。
那涓涓細流蜿蜒滑動,儘管速度極慢,卻在地底繞著整個不知山處上下來回,最後的一筆勾勒回原處,是一個完整的圖案。隻是極其晦澀複雜,他短暫看上幾眼,都覺得眼睛刺痛不已,顏如玉猛地移開眼睛,喘氣說道:“……這就是那道獻祭大陣?”
那紋路複雜程度,讓顏如玉看了都眼疼。
白大佬不緊不慢地嗯了一聲,然後盯著右邊,半晌說道:“靈氣風暴要來了。”
顏如玉被他那淡定的態度感染,應著說道:“原來如……靈氣風暴?”
黑大佬就在近前,他倒是沒做那搶奪的事情,隻是冷冷地看著白大佬挑釁般抱緊顏如玉的手,“就要到了。”
顏如玉:臥槽,都這麼生死存亡的關頭了,你倆大佬歸大佬就這麼乾站著?
他下意識一把掏出了翠綠晶核,召喚出了三隻飛行魔獸。
“你倆是在這等著看戲呢?”
他利索地掙開白大佬的胳膊,整個人撲上飛行魔獸,剩下的兩隻飛行魔獸也不孤單,在他的驅使下一溜煙兒地載起其他兩人就拚命往遠處飛。
甚至都不需要顏如玉指著方向,對於這些趨利避害的魔獸而言,往哪裡飛才是最安全,它們是再清楚不過。
白大佬若有所思地盤腿坐在飛行魔獸上,扭頭看向黑大佬,難得語氣溫和地說道:“你有沒有覺得,顏如玉有些時候膽子特彆大?”
就剛才那話是在揶揄還是嘲諷,倒也是說不準。
平日裡顏如玉可沒這麼大膽。
黑大佬:“習慣便是。”
可不得是習慣就好,畢竟涉及到這哥幾個的命,顏如玉從來都是最上心的。
當呼嘯而來的靈氣風暴卷走了地表的殘渣,將氣溫進一步降低的時候,顏如玉將自己整個人都藏在飛行魔獸暖烘烘的羽毛下,深深察覺到了長毛的好處。
這可差點沒凍死他。
保暖雖然管用,但是耐不住這靈氣風暴真的發癲。
三隻飛行魔獸都藏在了洞穴內,正不偏不倚避開了席卷而來的靈氣風暴。要不說這魔獸就是機靈,選的地方將將好,還可以近距離觀賞一下咆哮的靈氣風暴。
方才白大佬點在顏如玉眼睛上的效果還沒有退去,顏如玉時而能夠看到風暴中間閃耀的斑點,隻覺得自己要是進去了,怕不是整個人都要被撕裂。在呼嘯的風雪中,隻能聽到肅穆的冰霜炸開的動靜,顏如玉的耳朵灌滿了風聲,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將手藏在身子底下,整個人趴著。
在這無人打擾的片刻,顏如玉正思忖著自己。
他還記得在詭影深湖看到的另一個自己,他從中得到的消息不在少數,尤其是有些不為人知的事情。比如那本不像童話故事的故事書,他靜靜地回想著書上記載的內容。
將伊獻祭,將伊分解,將伊溶解,將伊化為萬萬物……
如果這指代有了定數,那其中的那些法子,是不是也可以一一化為真實?
顏如玉想,畢竟靈髓的這一招,已經是真。
那麼,現在來看,伊是誰?虛又是誰?虛所鐘愛又是誰?
……伊和鐘愛之人,乃是一人?
…
公孫家很快傳來消息,說是兩日內啟程離開。
屆時牡華天宗會有兩位脈主護送他們,直到他們離開東遊大陸為止。
明麵上公孫家用的理由是要回去告知祖宗這樁喜事,按照習俗來辦,牡華天宗著實也沒有攔著他們的道理。而公孫家接受了牡華天宗的護送後,這件事就有條不紊地辦理了起來。
隻是在離開前,於情於理,顏如玉都得去碧落主峰辭行。
大典上,身為母親的龍丘靈並未出現,私底下已經有人議論。
隻是近來牡華天宗出事實在是太多了,這不過是最不起眼的傳聞之一。
當然,這再於情於理,有大佬在,顏如玉都是可以不做的。
顏竹也是這態度。
顏如玉得知時,覺得很有趣,竹兒之前與龍丘靈的關係並不算差,甚至在他年幼的時候,雖然顏竹總是背著龍丘靈的意思與他往來,但是那會顏竹待龍丘靈的孺慕並非作假。
顏竹凶巴巴地說道:“你的眼神是怎麼回事?”
顏如玉:“我隻是覺得不可思議。”
顏竹白他一眼,冷淡地說道:“母親既然做錯了,為何不能承認?”
顏如玉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顏竹已經不再將龍丘靈稱之為娘親,而是母親了。他愣了愣,許久後低聲說道:“她倒是真的疼愛你。”其次是顏虹和顏霽。
顏竹的眼裡一閃而過莫名的神色,然後搖了搖頭:“她這些年一直都在閉關,聽說前些時日.你的事情傳了出來,母親正在這個時候出關。如果這裡麵沒有你的關係,我是一點都不信的。可是母親並沒有出現在大典上,這實在是奇怪。碧落主峰你能不去,便不要過去。”
顏如玉斂眉,心知顏竹的擔心並不為過。
顏輝和龍丘靈或許殊途同歸,都是要讓他死了的。但是龍丘靈和顏輝的態度並不相同,顏輝想要將他的作用發揮到極致再榨乾而死,可龍丘靈就隻剩下赤.裸的憎惡了,她巴不得顏如玉登時就升天,哪裡管顧得了那麼多!
隻是話是如此,直到離開的前一日,碧落主峰來了人。
說是隻請顏如玉一人。
黑大佬淡淡地說道:“要麼兩人同去,要麼一個也不去。”
他的態度強硬冷漠,沒有任何周旋的餘地,見此,那個來相邀的人機靈地說道:“兩位要一起去,自然也是可以的,畢竟道侶一心嘛。”
他這話有沒有用不曉得,至少在去碧落主峰的路上,大佬沒有儘衝著他潑灑冷意,讓他好懸熬過這一回。
當顏如玉聽到有人來請的時候,心中就有了猜測,當發現等的人是龍丘靈時,那更是塵埃落定的感覺。
龍丘靈的容貌一如從前,顯得冷傲高貴,強硬的線條讓她整個人都顯得孤傲,那雙如鷹的眼眸緊緊盯著顏如玉,冰冷地說道:“多年不見,連一句母親都不會說了?”
顏如玉:“孩兒見過母親。”
他早就習慣龍丘靈挑刺的態度,或者說,在他的麵前,龍丘靈從來隻有惡劣的一麵。
龍丘靈:“當日.你結道大典,為仙門闖下無數的災禍,而今在仙門不過停留數日,再度招惹門內弟子為你死傷無數!顏如玉,你可知自己罪孽深重?!”
這突如其來的發火,真是令人吃驚。
顏如玉聽到這裡忍不住說道:“母親,此話何解?如果說大典上出的亂子與我有關,那也便罷了。可是魂石山脈的事情,與我又有什麼乾係?”
至少他也是在事後才得知此事,這簡直是八竿子打不著!
龍丘靈毫不留情地訓斥道:“為人母說話,哪有孩子插嘴的份?!如果與你沒有關係,那一夜你與你的道侶做什麼去了?為何我派出去找你的人杳無音信?若非你們在做見不得人的勾當,他的命牌又怎麼會開裂?!”
顏如玉起初隻是覺得好笑,事到如今,龍丘靈又是怎麼能在他的麵前端起母親的架子?
明明在從前十幾年裡,從未有一次真正做到。
然在聽到她話裡的意思後,顏如玉驀然想起那夜在兩位大佬還沒有回來前,有一個人進來,直接就被白大佬留下的異火給吞噬得一乾二淨了。
那個人是龍丘靈派來的?
黑大佬淡淡地說道:“那一夜我正與如玉共赴巫山雲.雨,他當然無暇他顧。”
顏如玉:?這……這也確實可以屬於見不得人的一種。
但是龍丘靈想聽的肯定不是這檔子事。
龍丘靈勃然大怒:“荒謬,無恥!”
一道懶散的聲音從顏如玉的體內傳了出來,透著淩厲的寒意:“我們不僅共赴巫山,還顛鸞倒鳳呢!龍丘靈,你覺得荒謬,我倒是覺得回味。說來,你那侄子的味道,我的異火說是很喜歡,不知你的血肉嘗起來,它會不會更高興?”
白大佬的嗓音雖然與黑大佬相似,但那壓倒一切的暴戾卻是輕而易舉就能分辨出來。
龍丘靈被這撲麵而來的惡意壓得往後倒退了一步,旋即臉色愈發亮紅,顯然是被氣得上火,如果她腦袋上有個標記,怕就是火山爆發的時刻了。
顏如玉搶著說道:“母親不覺得自己方才那一席話也很荒謬嗎?為人父母,卻派人夜半偷窺,這等行為不管放到哪裡去,那人都死不足惜!難道母親認為這種隱私之事,也可以大公天下不成?”
他明知道龍丘靈想探尋的是那夜的事情,可顏如玉偏生扭到彆的地方去。
龍丘靈待顏如玉的態度一直如此刻薄,再難聽與無理的時候也有過,隻是他覺得心生無奈失落後,便也隻做無所謂。
這也強求不得。
可他雖一直忍讓,如今大佬都怒而回懟,顏如玉自然不能夠讓步。畢竟如果龍丘靈不是他母親,按照白大佬的脾氣,早就將人燒成灰燼了。
顏如玉歎息一聲,看著憤怒的龍丘靈,第一次攤開來說:“母親,龍仙尊,你與父親或許都知道我是什麼,有些事情也不必遮遮掩掩。你可以說我是怪胎,壞種,可當年你誕下我的那夜,你也同樣獲得機緣了不是嗎?
“我之出生或許於你而言不幸,可該有的、該還給你的,我並沒有虧欠。”
他的神色近乎漠然,說出那話時,龍丘靈看著他那張漂亮美麗的臉蛋,驀然想起顏輝的話。
——他生而知之。
龍丘靈的臉色扭曲起來,是了,在他誕生那一刻,她困於藥力許久的境界自然突破,踏足了入魂。
按照從前的預算,龍丘靈要從化精大圓滿突破到入魂,因為之前的境界乃是由外力助益,所以要突破極其難,少說也得是百年。這驟然跨越的大境界,正如顏輝所說,是機緣,是彌補,是她生下此子、故而上天給予的恩賜。
可如果是恩賜,又為何在誕生的那一夜,引來牡華天宗持續許久的殺戮?連她的兄長親人都死於非命,死在了那一夜!
她的喜悅,此子的誕生,換來的卻是滿手鮮血!
一切之禍根,都在顏如玉之身,在他那張臉,在他那奇怪的誕生,在於這一切都不該存在!
龍丘靈猙獰起麵孔,雙手合十,如宏正圓日從她身後高高升起,她透著詭異的喜悅與狂歡,像是看到了最終的儘頭。
他聽到了龍丘靈扭曲的話語:“你說得都對。可是如玉,你早早死了,才是好事呀……”那驟然壓低下來的聲音,在尾音竟然還有幾分詭異的溫柔。
這是顏如玉第一次聽到龍丘靈喚他的名字,卻是為了讓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