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諶慢吞吞地說道:“三長老,居然還有再見之日。”
三長老淡淡說道:“我也以為沒有了,誰能想到有些時候……還能再換新天呢?”他跨過已經變成綠草的門檻,走到了床邊。
公孫諶懷裡正擁著一人,他的麵容純潔美麗,唇紅齒白,兩頰有淡淡的粉色,就像是沉浸在最美好的夢鄉裡。
實際上,在三長老剛抵達的時候,漆黑公孫諶就已經在外麵雜亂的氣息中抓住了夢獸。
隻是夢獸的意識仿佛已經潛進了幻境裡,隻留下區區的空殼。
三長老的話並不多,在看到夢獸的時候便伸出了手腕,一串珠子從他的手臂滑落下來,砸在手腕上的瞬間,屈指點在了夢獸身上。淡淡玄妙的力量在屋內蕩開,一時間仿佛有各種奇奇怪怪的囈語不斷衝刷,但很快,夢獸便在地上不住亂滾,最後整條魚都拱了起來,尾巴拚命亂甩。
這招對三長老的消耗也很大,額頭沁滿了汗水,等他的手指收回來時,夢獸才勉強睜開了眼。
“你……”
它看了眼三長老,似乎是意外,又不像是意外。
不過下一刻它就魚甩尾衝到了公孫諶的麵前,連話也不說就蕩開了詭異扭曲的虛影,蒼眸冷冷地盯著夢獸半晌,最後公孫諶慢慢閉上了眼。
若非他放開戒備,夢獸不至於這麼簡單就將他送進去。
三長老:“不與他一起進去?”
他這話有點沒頭沒尾。
夢獸懨懨地說道:“我的力量……進去了隻會被扭曲成另一種方向,豈不是在害人?”
它瞥了眼三長老,或許是他剛剛將夢獸拉回來的舉措,讓夢獸多了一點好感,便說道:“你這也快撐不住了,平時沒事就少說兩句。”
三長老嗬嗬笑起來,他許久不曾這麼笑過,哪怕在笑意也透出幾分沙啞。
“卦不可算儘,唯恐天道無常。可要術師閉嘴,什麼事都不說,那也比登天還難呀。”他低低笑著說道,“窺探天意,竊取天機,做多幾次,就容易上癮了。”
夢獸晃著腦袋。
術師真是一群奇怪的瘋子。
…
素白公孫諶麵無表情撕裂這幾乎長到他腦袋頂上的食人花,幽幽地說道:“真是有趣極了,這亂葬崗,何時曾經這麼熱鬨過?”
凡是肉眼所見,枯萎的白花幾乎覆蓋了整個墓碑,幾乎讓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幽暗深沉的水麵上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紫黑的攝魂花,光是那盛景就宛如煉獄。
這過於濃鬱活躍的生機,實在是讓人不爽利。
公孫諶霍然抬頭,望向亂葬崗還未遍及的深處,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原來,如此。”
虛白的身影悄然一躍,融入了亂葬崗不可及的幽暗。
生與死的轉變,確實就在一瞬。
公孫諶饒有趣味地打量著這方新天地,這種熟悉又詭譎的活性,讓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殺氣越來越濃。火海自腳下鋪開,燃燒的煙火吞噬著無儘的生機,滅世白蓮一邊畏懼,一邊卻又忍不住貪婪的本性,不斷掠奪侵吞著此處的生意。
素白身影穿過橫生扭曲的巨大生靈,滋滋作響的燃燒聲不絕於耳。
遠處熟悉的淩厲殺氣觸動著素白身影的神經,他古怪地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道:“當年你們想要的,是這個吧?”
大片血液潑灑在地麵,引起了無數的暴動。
蒼眸越過無數暴漲扭曲的藤條,在濃綠與幽黑中看到了對麵熊熊燃燒的白蓮。漆黑公孫諶默然移開視線,越過好幾個詭異的腫塊綠葉看到了正漂浮在半空中的顏如玉。
那也不是漂浮。
在顏如玉的腳下,有幾根從蒼樹騰出來的枝條緊緊纏繞著他的腳踝。讓他能在半空穩定的同時,卻也讓他走脫不得。
顏如玉的眼角泛紅,捂著肚子嘀咕,“太多,太多了……”
這藤蔓在抓住他的瞬間,咆哮的生機就源源不斷灌入顏如玉的體內。
他仿佛能聽到體內關節經脈啪嗒啪嗒的刺痛,很快就升起一種飽腹感。他無奈吐槽:“少量多餐懂不懂啊,你這是要一口氣喂出個大胖子嗎?”
他好幾次試圖彎腰撕開藤蔓,隻是這些藤蔓雖然不傷害他,也柔柔弱弱任由著他撕開,可但凡撕開一條就會有更多纏繞住他,眼下他整個下半身都幾乎被裹住了。
而人也距離蒼樹越來越近。
顏如玉幽幽說道:“人不作死,就不會死。”
越靠近蒼樹,他就越能感覺到那種奇怪的吸引力。
可顏如玉滿心滿眼都是抗拒,這莫不是真的要緊緊擁抱在一處?那最後都不知爛成什麼人形了,而且這周圍扭曲滋生的生靈實在是太考驗人的心理,這忍不住看上一眼都要失去理智,萬萬不是什麼好東西!
“顏如玉!”
他以為自己在幻聽。
這裡可是幻境,就連夢獸那家夥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如玉!”
那聲音再度響起的時候,顏如玉驀然轉過頭去,一眼看到了蒼眸黑發的黑大佬,他如同一把冰劍直直紮進了心臟,毀去了大片大片扭曲詭異的生靈。
顏如玉張了張口,情緒在他的心間跳躍。
他再次嘗試撕開那些囚住他的藤條,這一次卻不知為何,藤條在被撕開後不會再度出現。顏如玉在扯掉最後一根時,整個人從半空跌落下來。
這裡無法召喚魔獸,可顏如玉很心安。
他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
顏如玉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素白的衣襟染著大片妖豔的紅,他甫一看到就瞪大了眼,“這是你的血,你受傷了?”
接住他的人,卻是白大佬。
白大佬輕輕哼了聲,冰涼的血液不住滴落下去。
他舔了舔染紅的唇角,陰冷地笑起來,“這玩意倒是沒多少腦子,多給一點,就被引走了注意。”
“廢話少說。”黑大佬冷冷地說道,他已經清理出一條安全的道路,“走!”
難得他們並肩合作,卻是因為顏如玉鬨出來的事情。
顏如玉安靜如雞,不想乾擾他們的行動。
隻是那褪去的意念再度襲來,在識破了聲東擊西的策略後,顏如玉猛地發現抽長的藤蔓隻比先前多,那些瘋狂的藤蔓與咆哮的生機讓原本被清理出來的界限再度變得模糊。
想要從這個幻境離開並不難,因為這不是個大型幻境,夢獸勉強讓其維持在一個穩定的循環中,隻要能夠抵達邊界,就能夠直接出去。
可是這滋生咆哮的生靈,一個個讓人發毛的生物從地底鑽出來,不由得讓顏如玉有些恍惚……莫不是這些東西,就是先前夢獸所說的“兄弟”?
這一個兩個的相貌不敢恭維,更是讓人不忍直視。
白大佬:“這些醜八怪實在是礙眼。”
顏如玉心有戚戚,在心裡默默點了個讚。
他按著公孫諶的肩膀,靈活地探出半個身。那掠奪而來的藤蔓近在眼前,根須都幾乎要抵至後背,顏如玉伸手,整個人的神情變得漠然而失去神采,一瞬間抽離的視角讓人的喉嚨都禁不住嗬嗬作響,卻仍舊說出毫無起伏的話語,“回去。”
他的聲音起先很小,旋即很大。
最後如同雷響,在幻境上空隆隆滾動。
“回去!”
普普通通的詞語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與法則,顏如玉的身體忍不住顫抖,嘴角蜿蜒的紅血散發著無比鮮甜的誘惑,可那些藤蔓與生靈瑟縮著收住了動作,掙紮間仿佛還有幾分委屈,讓意識一下子灌回體內的顏如玉一邊咳嗽一邊忍不住在心裡吐槽。
這究竟是誰委屈啊!
隻是這樣淺淺的想法一下子消失在了意識海內,顏如玉猛地昏睡了過去。
公孫家,宅院。
顏如玉猛地弓起了身子不住咳嗽,嘔出了幾口血,七竅都不同程度地滲出血來。一直守在邊上的三長老見狀,本是要上前,卻見緊抱著顏如玉的公孫諶慢慢睜開了眼,他便收住了動作。
漆黑公孫諶在察覺到顏如玉的狀況後,默然為其收拾痕跡。
那邊,三長老對上了另一道詭異出現的身影,一身素白的繁華長袍染著大片大片的血液,蒼白俊朗的麵孔露出幾分詭異的笑意,慢騰騰地看向三長老。
“原來是三長老,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拖得長長,這尋常打招呼的語氣,卻湧動著濃濃的惡意,仿佛頃刻就要露出猙獰暴虐的殺氣。
…
南華,入夢來。
蒼樹的異樣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宗主的耳中。
紅衣男人並未親自去查探,隻是勾唇笑了起來,“看來放出去的東西,還是有點用的。”蒼樹的變化在他的預料中,而且以那存在的詭譎,就算是他也不敢小覷,尋常如非必要,他是萬萬不會親自過去看的。
畢竟一著不慎,便是徹底消散的局麵,便是他也存有敬畏。
“宗主,您不怕讓他們事先起了猜忌?”
紅衣男人笑眯眯地說道:“這有何懼?”懼怕了又有什麼用呢?他們這麼多年的籌謀,在於這個時代總算有可能得見,命數又算得了什麼?
“我倒是想親眼見識見識,那芽孢,究竟是什麼模樣。”
…
顏如玉這一回確實是飽受痛苦。
汲取的大量生機後差點擠爆了他的身體,不管他究竟有什麼奇特,他目前還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肉身,侵吞了大量的生機後,他險些要開裂了。好在最後他使出的那一招,無意間讓部分生機也隨之吐了出去,以至於他回來後雖然七竅流血,但是也隻是身體震蕩下的傷勢,其實並無大礙。
說是沒有大礙,可在幻境中的經曆卻是真實,這讓顏如玉好幾日都昏昏沉沉,幾乎辨彆不清楚在自己身邊的究竟是誰。
有時候很冷,有時候又是溫暖的。
沉沉浮浮的意識中,他至少能感覺到兩個大佬應該是……恢複了吧?
顏如玉再一次掙紮醒來的時候,靠坐在床頭上發呆。
他醒來的時候應該是在半下午,外頭的日頭正好,秋日的陽光並不熱烈,卻已經足夠驅散寒意。鼻尖時常能聞到的花香,來自於窗外,那院子裡不知什麼時候生長著大片大片的花海,色彩絢爛的園地透著勃勃生機,隻是看上一眼,都會覺得心情舒暢。
隱約能夠看到小花精正在花海裡暢遊,小鮫人正穩穩地貼在他的枕邊充當著金魚佩飾。
他坐了一會,身體恢複力氣後,才拖著身子下了床,剛想給自己摸索著倒杯茶緩解一下乾涸的喉嚨,卻在經過鏡子的時候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顏如玉微微蹙眉,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了半天。
他伸手扯了扯臉皮,鏡子裡的自己也跟著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顏如玉默默蹲下抱頭。
那蘑菇般死寂的氣息,就連剛剛進門的公孫諶一時間都有些震撼,默然了片刻才開口,“蹲著作甚?”
顏如玉頭也不抬地說道:“我隻是想喝杯水。”
雞同鴨講。
黑大佬倒了杯水,走到他的身前一同蹲了下來,將杯子遞給顏如玉。縮著腦袋的顏如玉沉默了半晌,才慢吞吞地伸手將杯子拿了過來,隻是那姿勢異常詭異,像是在儘量遮擋自己的臉。
公孫諶:“何須遮掩?”
他拉開顏如玉的胳膊,露出了掩藏在後麵嬌豔的容顏。
顏如玉一口氣將整杯水都吞了下去,才語氣死寂地說道:“我這個臉,是怎麼回事?一下子被送去美顏開光了嗎?怎麼比之前還嚴重!”他本來就不喜歡自己那張臉,沒想到這一次醒來,這仿佛拋光一般的嬌嫩模樣,讓他的糙漢心徹底陷入絕望。
公孫諶笑了一聲,“如玉,不如問問自己?”他雖然不知顏如玉話裡那一兩個奇怪的詞語,卻也猜得出來是什麼意思。
若非有那奇怪的遭遇,又怎會有現在的局麵?
顏如玉抱著杯子的動作一僵,腦袋緩緩抬了起來看了下左右,“夢獸呢?”
他嘗試轉移注意力。
黑大佬:“從我們出來的時候,它就一直陷入沉睡,至今還未清醒。”
顏如玉蹙眉,看來在幻境裡的事情對夢獸來說也並非沒有損傷。
他下意識問道:“那白大佬呢?”
黑大佬平靜地說道:“在你的身後。”
顏如玉的腦袋更炸了,他默默地回頭看了一眼,隻見白大佬的身影就在其後,正抱著胳膊幽幽看著他,“你有什麼想說的?”
那陰冷嘲諷的語氣,仿佛是要將顏如玉的皮肉一點一點片下來。
顏如玉:“……如果我說這隻是一個意外,你們會相信嗎?”
他死魚眼。
這真的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意外。
黑大佬溫和地說道:“這個意外幾乎毀掉了公孫主家大半的建築,破壞的陣法不計其數,還扭曲生長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植株。”
顏如玉掐指一算,心中冰涼。
就是將他賣了也賠不起。
白大佬抓著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提了起來,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更想知道的是……”冰冷的視線在顏如玉的身上逡巡。
“你最後的異變,顏如玉,說說看。”他古怪地笑起來,“你要是能說服我,我就讓你好過點。”
詭異的是,黑大佬居然沒有阻止他。
隻是站在他一步之遙的距離溫柔地笑。
顏如玉更是心頭哇涼,這豈不是更糟糕?
這兩人何時真的統一過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