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清冽的嗓音在顏如玉的左近響了起來,驚得他立刻爬起來看向左邊,黑大佬也正隨著他一起安然躺著。甚至於在顏如玉將自己跟條鹹魚一樣翻來覆去折騰的時候,公孫諶一直都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
顏如玉麵無表情地將枕頭砸在黑大佬的腦袋上,“他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黑大佬都沒有找到其他人的痕跡,那仁善倒好,居然主動現身?
公孫諶:“你昨天晚上的動靜,估計吸引了所有攜帶鑰匙的人。”
顏如玉的臉色有點一言難儘。
他顯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在確定外麵與蘇姐說話的人是老和尚後,顏如玉並不急著出去,反而是翻過身來與黑大佬說話:“昨天晚上我並未感覺到如蘇姐那時經曆的詭異事情,但是我好像……”
他停頓了一下,不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變化。
那是成為神靈的感覺嗎?
他在那一刻好像聽到了無數祈禱的聲音,無數人跪倒在神像前,就好像跪在他的麵前。他們掙紮,痛苦絕望,瘋狂的祈禱,不絕如縷地出現在他的耳邊,就好像是直接對他祈求那樣。
有那麼一刻,他隱約記得自己當真做了什麼。
一念殺人,一念救人。
兩種極致的變化,不停的在他身上變動著,就仿若他當真擁有這樣的權力去定奪人的生死與命運。
“出去吧。”
黑大佬平靜道,然後為顏如玉披上了厚實的大氅。
仁善笑眯眯地看著公孫諶和顏如玉從小樓裡麵走出來,走在前麵的顏如玉透出了幾分奇怪的神色,在看到老和尚的時候顯而易見高興了起來。
老和尚也笑著說道:“顏施主,彆來無恙。”
蘇眉兒:“……你還記得你剛剛也與我說過這句話嗎?好歹換個詞。”
仁善:“好話不怕老,夠用就行。”
蘇眉兒流露出少許嫌棄的神色,“你說要等如玉出來的時候,才能將事情告知我等。現在如玉也出現了,你總不能再憋著了吧?”
老和尚感慨地說道:“眉兒什麼都好,就是這性格太過急躁,容易出事。”
蘇眉兒一劍抽了過去,就見老和尚敏捷下了個腰,一下子閃現到了顏如玉的麵前,笑眯眯地衝著他伸手,“不知顏施主可否將昨日觸碰鏡麵的那隻手遞給老衲?”
想來,蘇眉兒已經將昨日的事情告訴他。
顏如玉伸出右手。
仁善握住後,微微閉上眼感受了片刻,身上的佛光與淡淡的金色不斷浮現,落在顏如玉的身上非常溫暖,更像是整個人都浸泡在熱水裡一樣。
不久,老和尚感慨地說道:“果不其然,這座雪脈在經過了這些年的同化後,已經徹底變得神異了起來。”
蘇眉兒扯著劍穗兒,之前的那個已經被她給扯斷了,之後又換了個耐久的新的讓她扯著玩兒,“你再神神道道,這個公孫諶忍得了,另一個公孫諶不一定忍得了。”
老和尚挑眉:“難道不是你忍不住嗎?”
蘇眉兒陰測測地拔劍出鞘,“那也自然。”仁善有時候就跟個老頑童一般,特彆喜歡逗弄蘇眉兒。
在玩鬨說過幾句話後,仁善的臉色逐漸嚴肅起來,低低說道:“你們幾位既然也到了此處,便應當知道,從前藏著血屍煞的地方,就是在這裡。血屍的煉製曆史已經少說上萬年,確定在此處,也有近萬年的時間。”
他看了眼沉默聽著的顏如玉:“早年間,氣運的變動不過是隻在他們一念之中,可時日漸久,卻不隻是局限於入夢來與牡華天宗,就連此地也逐漸發生著變化。應該是在八九千年前,那一代入夢來的門主發覺此地的氣息甚至可以勾連虛無,那時候起,這裡就已經冠上了詭異的名頭了。”
漆黑公孫諶驀然說道:“與破虛境有關?”
老和尚看他一眼,淡笑道:“公孫施主很敏銳,的確如此。破虛境破虛境,這個名字,顏施主聽來,不覺得有幾分怪異熟悉嗎?”他慈祥溫和的視線落在顏如玉身上,不知為何驀生出一份刺痛與犀利來。
顏如玉斂眉,反手按住公孫諶淩厲的殺意,平靜地說道:“大師就不必繞圈子了,您想說的是那虛吧?”
老和尚哈哈大笑,“看來顏施主知道的也不少。”
他看著懵懂茫然的蘇眉兒,再看著顏如玉,複歎息著說道:“入夢來的想法,其實你們已經多少猜到了。在傳說中,我們的世界,是由一頭不可名狀、不知其存何意、詭譎變幻的虛沉睡後,由夢而成。入夢入夢,這名諱,指的是入‘虛’的夢。”
這便是入夢來的名字由來。
公孫諶的殺意被顏如玉按下後,他也不掙脫他的手指,反而緊緊看著老和尚,冷漠地說道:“不知是入夢這麼簡單吧。”
老和尚低低笑起來,“那是自然。此間已經不知有多少人不曾抵達破虛境,可破虛境當真是存在嗎?這個境界又為何叫破虛境呢?入夢來苦心孤詣這麼多年,除了起了個入夢的名諱自我標榜外,就隻是為了掠奪氣運讓自身壯大而已嗎?”
顏如玉在心裡無聲吐槽,看來仁善對入夢來的怨念不小啊,這貶低的話語真是一套一套的。
“如果按照大師的說法,破虛境不是不能存在,而是不允許存在吧?”顏如玉淡淡地說道,“破虛破虛,顧名思義,怕是要踏破虛夢,將一切都逆流到開端,將那頭沉睡的‘虛’給喚醒吧。”
老和尚將一條細長的布條包裹的東西取了出來,幾人一眼就看得出來,那是之前進山的時候買來的“鑰匙”,仁善手裡果然也有一把。
蘇眉兒忍不住說道:“這種稀奇古怪的神話故事,難道你們也信?”
老和尚嗬嗬笑道:“信與不信,那都是可以的。就算是真的如何,就算是假的又如何?放眼看著正當下的真實,那也是挺好的。譬如昨天夜裡,顏施主是真正感覺到那股浪潮的吧?”
顏如玉:“……”
如果眼前這貨不是和尚的話,他總覺得這是在揶揄他。
是錯覺吧?
是錯覺吧!
“……不錯,昨日十七哥剛同我說了修神道的事情,昨天夜裡我就仿佛親身經曆了一番。”
老和尚:“方才說到,這座雪脈在經年累月之下,已經有了巨大的變化。如這種勾動天地的力量,就已經在冥冥之中出現了,可是入夢來卻無法用尋常的方式去操控這股力量,因為這是不屬於‘人’能做到的事情。
“故而他們想出了另外的一個法子,那就是收集所謂有‘神緣’的人,將他們紛紛投了進來,身上攜帶著能夠稍稍增添聯係的‘鑰匙’,在慘無人道的曆練後勝出的那個人,就會被他們當做修神道的人選。”
蘇眉兒聽完這一通,整個人都驚呆了,她思索著這兩百多年的時間,卻從來都不曾見過所謂修神道的人,這……
老和尚仿佛知道蘇眉兒在想什麼,笑著搖頭:“這修神道,修的也是人間香火。修士的信仰和供奉是沒用的,因為修士們從一開始踏上修道之路,就已經失卻了輪回的可能。唯獨這些凡人根基,他們的信仰,他們的供奉才有用。也正是這借用香火供奉出來的‘神’,能夠少少操控這雪脈存在的神異力量。”
顏如玉無知無覺地捏著黑大佬的手指,“彆告訴我入夢來這些年除了和牡華天宗合作外,也悄無聲息替換了幾塊大陸上凡人們供奉的神像?”
公孫諶反手握住顏如玉的手指,然後不輕不重地在他的掌心撓了一下,平靜地說道:“何須替換?直接掠奪便是。”
老和尚頷首:“公孫施主說得不錯。”
顏如玉語塞。
這……入夢來怎麼看起來就跟上輩子的電腦bug一樣?
這合理嗎?
“可如果這種力量如此神異,又是如此難得,這上萬年間,怎麼不見入夢來使用過?”
顏如玉道。
這思來想去,整個修仙界還從未被這種神異的神道掀開過,魔修這邊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壓根就不關注凡人的存在,又怎麼可能會去留意每一個凡人居所裡供奉的神像呢?就連顏如玉在去過這麼多地方,也的確從來都不在意人家家裡擺著的神像……畢竟這對他來說是極其正常的事情,誰家不會擺著幾個神像供奉安心的?
正是這隨處可見的東西,正是這看似正常的事情,才棲息著最大的不正常。
仁善老和尚彈了彈身上破舊的衣裳,幽深地看向顏如玉。
“誰說不曾使用過?”
他道。
“您不是來了嗎?”
顏如玉微怔,卻又不覺得詫異。
已經發生過這般多的事情,他不可能熟視無睹,更不可能將這一切都當做是虛幻的假象。
公孫諶覺察得到顏如玉的指尖冰涼,他揉捏著蒼白的手指,漠然看向仁善,“仁善,你自入夢來而出,從前又是入夢來什麼人?”他說話的時候,語氣甚為平靜。少有白大佬的那股暴躁陰鬱,可是無形間籠罩在仁善幾處死穴的殺意,卻顯然表露著他的態度。
不管是公孫諶還是公孫諶,對仁善都不可能有好的態度。
蘇眉兒眉頭微蹙,似乎是覺察出公孫諶和仁善之間針鋒相對的氣勢。她沒有冒然攔在他們兩人的中間,卻是忍不住朝著仁善的背後跨了一步。
“收斂些,可莫要打起來。”
仁善老和尚笑起來,“不會不會,公孫施主有所戒備,那也是正常的。”
他看向公孫諶。
“我與你,倒是有幾分相似,隻是並非完全相同的處境。我是華白刀。”
他這話一出,就連站在他身後的蘇眉兒也臉色大變,更何況是顏如玉?他驀然看了眼仁善,又看了眼冷靜自持的公孫諶,忽而想到一樁事情。
“如果你也是華白刀,入夢來門主也是華白刀,那你們兩人,一則為善,一個為惡?”
兩人的行事作風截然不同,如果不是仁善突然自爆,是無論如何都猜測不到的。
怨不得仁善對入夢來的事情知道得這般詳細!
仁善雙手合十,唱了聲佛號。他的形貌蒼老,態度嚴謹,氣息柔和,渾身上下氣勢渾圓,是半點都沒有入夢來華白刀那呼之欲出的惡意。
“我如今,已有七百餘歲。”
老和尚一動不動,“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在上一代的門主帶我去見神樹結出來的果實時,發生的事情。”
神樹栽培了近萬年,卻始終隻有那小小的枯枝。
沒有任何變化的神樹,不知承載著入夢來多少的希冀。大量的靈髓澆灌,卻如同泥牛入海,隻有鯨吞的痕跡,卻無半點顯露。
直到一千多年前,突然有了少少的變化。
一動不動的神樹突然抽出了嫩芽。
在第一片嫩芽出現後,緊接著就是第二片,第三片……抽長的姿勢如此迅猛,甚至在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變作了遮天蔽日的大樹。那時候的神樹還未到遮蓋蒼穹的地步,仍舊隻是一棵有些超越規格的古木而已。
神樹,再加上雪脈信仰的遍及,他們日夜不停的引導祈求,終於有了巨大的變化。
神樹結出了果實。
那一顆果實就沉沉墜在了神樹的頂端,可在它誕生的那一瞬間,整個入夢來都無端在夢中突破,所有人都悄無聲息越階,無聲無息得令人可怕。
這正是神樹果實的饋贈!
說到這裡的時候,仁善笑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上一輩入夢來門主在確定我為下一任的時候,就將我帶去跪拜神樹果實。”
那不過是一次極其簡單的見麵。
那時候的華白刀,或者說仁善,也的確是心情澎湃,隻含著無儘的渴望與希冀。
然而在他看到那顆神樹果實的那瞬間……
華白刀一分為二了。
一邊是純善,一邊是純惡。
“此乃神樹果實賜下的變化,純善的我無法忍受入夢來,而純惡的華白刀卻反而比之前的華白刀還要適合入夢來的位置。門主大喜,認為這乃是神樹的恩惠。”
仁善遠離入夢來的舉動,並沒有遭到入夢來的追擊,也正是因為這變化乃是神樹賜予,他們自然不會對仁善做些什麼。
顏如玉忍不住說道:“神樹,說的是蒼樹吧?可是那時候我見到的蒼樹,卻沒有果實。”
老和尚搖了搖頭,道:“果實,已經結了果,自然是不會再有。”
結果?
顏如玉想起老和尚在提起神樹之前的上一個話題是什麼來著?是入夢來利用修神道的力量控製這片雪脈……而控製這片雪脈後得到的反饋,就是神樹上結了果實。
再往前的那句話,卻是他和仁善的對話。
——可如果這種力量如此神異,又是如此難得,這上萬年間,怎麼不見入夢來使用過?
——誰說不曾使用?
——您不是來了嗎?
顏如玉如遭雷劈,他驀然想起方才仁善描述神樹果實誕生時候的模樣,這與他在牡華天宗出生時帶來的變化……又是何其相似?
他,是入夢來費勁千辛萬苦引來的意識……或者存在?
“入夢來想要的,其實不是屹立在大陸之巔,或者是境界的突破……”顏如玉慢吞吞地說道,攥著黑大佬的手指越發僵硬,“它是想喚醒傳說中的虛,讓整個世界都覆滅?”
就跟那些克o魯的信徒一樣偏執瘋狂,隻想跟他們的神祇融為一體?
老和尚稍顯倦怠地說道:“不錯。”
顏如玉長長歎了口氣,不隻是老和尚覺得疲倦,他在明確這點後,也是無比心累。他甚至沒有回頭去看公孫諶的臉,不知為何,他有些膽怯。
仿佛冥冥之中讓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若是這樣,如是這般……那他或許能明了,為什麼公孫諶在《風起雲湧》裡的遭遇是如此痛苦不堪。
驀然,顏如玉另一邊的肩膀被沉沉壓下,素白滾金邊的布料搭在他的身上,淩冽的寒意撲麵而來,將顏如玉攏在左右黑白之下。
突然出現的白大佬望著老和尚的眼神凶殘可怖,那呼嘯而去的殺意與扭曲惡意,隻比從前更甚。他幽冷陰森地說道:“老東西,你說了那麼多話,卻還忘記一件事情吧?”
顏如玉雖然被壓得肩膀有點酸痛,卻覺得素白公孫諶那句話聽起來有點耳熟。
嘖,這不是昨天晚上,他追討他們兩人的話嗎?
不過白大佬這話卻是提醒了顏如玉,的確還有一樁事不曾解釋。
除了仁善還未提及他來此間的目的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由蘇眉兒不小心透露出來的消息……
仁善為何期待公孫諶的誕生?
不,或者那不是期待“公孫諶”,他之所以這麼多年在離開北玄大陸後,一直在東遊和北玄四處遊曆,甚至成為旁人眼中德高望重又神出鬼沒的佛修……是為了尋找什麼東西?
仁善雙手合十,笑著說道:“施主果然敏銳,老衲之所以離開南華,確實是為了尋找一件東西。”
他斂眉。
“一件可以抑製神樹果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