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數夠嗎?”
一個男人怯懦地說道, 看起來特彆瑟縮。
他不敢直視站在他前麵的人,甚至有幾分卑躬屈膝。
黑魆魆山腳下,有個虎背熊腰的男人站在邊上, 粗魯地將一點碎錢塞給對方, 然後將他身後那幾個跟小雞崽一般的孩子抓了過來。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不都是平日裡的買賣嗎?作甚這般猶猶豫豫?”
男人把賣家罵了一頓,然後才拖著那幾個孩子離開。
賣掉自家孩子的事情在南華隨處可見,隻要家裡揭不開鍋,多少都會把主意打到自家孩子身上去。
把孩子遷到城鎮那裡頭,如果城鎮裡麵,有那門口立著黑旗的地方就可以帶著孩子們進去,然後去碰他們供在大堂的那塊石頭, 隻要能讓那塊石頭亮起來, 不拘泥是什麼顏色,也不在乎是什麼程度, 隻要能有一丁點的變化,都能將孩子賣出個價錢。
據說,他們會把孩子帶去修煉的門派。
雖然是賣孩子,但是有些父母多少還是希望能將孩子送去更好的地方。也有為了這般, 親自走了百裡路將孩子送去的。
那虎背熊腰的男人走一趟,手裡頭就能攢下來十幾個孩子。
他的臉色稍霽,看著那些瑟縮的小雞崽哈哈大笑,這一次的數量鐵定是夠的。他專門負責將這些收來的孩子, 再送去附近的駐點, 那之後還有彆的魔修會將這些孩子搜羅過去。
這魔修做這活計, 少說也有幾十年了。
他的天賦不高, 在修煉一路上已經不能走得更遠。不過好在他的兄弟呆在入夢來, 還是給他尋了個好活計,隻要每隔一段時間能給入夢來送去足夠數量的靈根,保管他有生之年都順順利利,至少無需擔憂靈石法器的問題了。
至於那些被送走的孩子最後會到哪裡去,這與他又有什麼乾係?
他卻也是沒強迫人家賣孩子啊!
駐點送走的那批孩子擠在了馬車上,其中有個孩子握著小小的神像坐在邊上,他瞧著滿臉麵黃肌瘦,眼神透著害怕的情緒。那不是普通的馬車,在地上跑了幾步後,那馬車居然騰空而起,帶著擠得滿滿當當的孩子朝著某個方向飛去。
馬車沒有人看管,僅僅隻有那一層車廂與粗糙的布料,甚至連高空禦寒的能耐都沒有,孩子們在半空裡凍得哆哆嗦嗦,基本都擠在了一起保暖。
“你還信什麼神啊?如果,如果真的有神的話,我們就不會被賣掉了。”
有個女孩看了一眼,發覺縮在最裡麵的男孩手裡還攥著個佛像,忍不住帶著哭腔埋怨,“我說了我會乾活,我會好好看著弟弟……為什麼,為什麼要將我們賣掉呢?”她也是讀過書的人家,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一日。
“得了,哭什麼?哈湫,不是說,我們是有靈根的嗎?”
“靈根,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能和那些黑漆漆的家夥一樣厲害吧?”
“眼裡可以放出光嗎?”
雖然寒冷,但是畢竟都是孩子,在這恐怖的時刻彼此說說話,好像情緒也能穩定下來。唯獨那兩個男孩女孩不說話,像是情緒非常低落。
過了好久,那個男孩才說道:“才不是,去享福。如果是享福,為什麼我們現在會這麼冷,而且冷得感覺要死掉了?”
已經快入夜了,馬車的速度越來越快,這些孩子不過是穿著薄薄一層衣裳,壓根無法禦寒。
“你說謊!都花了錢買我們,怎麼可能就讓我們這麼死掉?”
“如果他們要的不是我們,而是我們那個能力呢?”
女孩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和小離偷聽到了,他們、他們看上的就是我們的靈根,說是死了也不要緊,屍體能送到就好。等到了立刻剝出來,還是新鮮的……”他們兩人一起偷聽到的話,方才會一路都這麼沉默。
那個虎背熊腰的魔修提起此事,甚至還古怪笑了起來,與說話的那人在比較誰帶過去的數量多與少,讓躲在角落裡的兩人幾乎連呼吸都不敢動彈。
女孩崩潰的話一出來,整輛馬車都靜下來。
不多時,低低的哭泣聲也傾了出來。
小離攥著神像,幾乎要將粗糲的掌心都磨破了。這是他在離開前,被姐姐倉皇塞進手裡的東西。他一路上握著這個神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隻是隔壁的女孩哭得有點久了,久到他有點無奈,他撒開手,把神像掛在她的脖子上,低低說道:“願祂保佑你。”
…
“不不不,小離,小離!!”
尖銳的女聲猛地響起,女孩坐倒在一片灼燒的火海裡,眼睜睜地看著男孩為了救她葬身烈火。溢散的靈光逐漸泄了出來,凝聚成了小團小團的靈塊,那是即將成形剝落的靈根。
女孩緊緊地攥著神像,發狂地扯下繩索,幾乎將整個嗓子都劈戾的痛苦尖嘯,“神啊,我詛咒他們,我用我的魂魄,我的靈根,我能獻上的一切詛咒入夢來,哪怕曆經輪回轉世,我也要他們下地獄!!!”她將神像砸在地上,情緒徹底崩潰。
“唉。”
她仿佛聽到有一道沉沉的歎息,也不知道是從何而起,落下的時候,她緊繃的情緒鬆弛了下來,直接暈厥了過去。
等到了醒來,那試煉的火海徹底消失,隻餘下淺淺的水霧,與遍地的屍體。
她踉蹌,一腳踩中一個東西,低頭一瞧,卻是一個粉碎的神像。
神像之外,匍匐著數十具魔修的屍體。
…
白茫茫的雪山裡,留不下半點的蹤跡。
狂風呼嘯而過,就將一切人煙都掩蓋在了層層疊疊的雪花裡。
他們一直在往北走。
這是小鮫人的預見,也是顏如玉指出來的方向。
再又一次昏迷過去後,再次醒來的顏如玉神情倦倦,靠在公孫諶的背脊上不說話。他將自己整個人的體重都壓在了黑大佬的背部,感覺到其人挺拔如鬆的堅硬,壓著側臉發呆地看著白鶴的翩躚晃動的翅膀,就好像他的意識也跟著那翅膀上下飛舞似的。
“蘇姐?”
他就著這個姿勢懶洋洋地呼喚著蘇眉兒。
蘇眉兒越過一隻仙鶴,直接將一個小雪團砸在了顏如玉的腦門上,“懶懶散散,成何體統?”
顏如玉不管,繼續蠕動了兩下,將自己窩在了更舒服的姿勢上,咧著嘴說道:“你現在還有感覺嗎?”
蘇眉兒自然知道顏如玉在問什麼。
“如芒在背的感覺還是有,但是和之前不一樣。”
她看了眼在自己邊上閉目打坐的老和尚,“那些如影隨形的東西,好像都消失了。”
仁善與她說了那些追蹤的東西,隻要帶著鑰匙行走在雪脈裡,除開被“神”注視之外,也會被某些存在跟蹤追隨。如若一個不慎,就容易著了道。
不過在顏如玉午夜來了一遭後,蘇眉兒再也沒有那種尖銳緊繃的刺痛感了。
顏如玉:“成。”
漆黑公孫諶任由著他在背上胡鬨,然聞言卻啟唇淡淡說道:“成在哪裡?這兩日你在偷偷做什麼?”如玉的精氣神大不如前,總愛賴在公孫諶身上睡覺。
不知為何比起從前還要粘人,就算在現世裡昏睡過去,在亂葬崗內也必定是要纏著素白公孫諶才會睡著,就算頂著冷臉也要迎難而上。
彆的倒也就罷了,然顏如玉這昏睡的時間卻有點過多。
顏如玉嘿嘿笑道:“這下懂了我是什麼心情?”
公孫諶無奈:“那時候也是怕你要是喚醒了另一麵。”
顏如玉蹭了蹭臉,忍住一個困頓的哈欠,半睜著眼睛說道:“也不是我願意的,隻是那一回之後,我總是偶爾會被扯到那些意識浪潮裡去……聽到很多人在求救。”
他半睡半醒說話的聲音有些軟糯,可漆黑公孫諶的臉色卻逐漸嚴肅起來。
他低低說道:“你每次昏睡的時候,都是沉浸在其中?”
顏如玉的聲音有點飄,有幾個字句甚至聽不太清楚,仿佛他自己仍然踩在那軟綿雜亂的浪潮裡麵,他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有些時候,我會聽到他們在哭泣,在哭訴自己的痛苦與絕望,就像是一整個生存的壓力都扛著他們肩上。無時無刻,每時每刻,都有人在痛哭與慘叫,我聽到一個女孩……說她願意用一切去詛咒對方下地獄,我那時候醒過來,在想,這世間的詛咒當真有用嗎?敖木費儘心思,最後也仿佛成了一個笑話。”
公孫諶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來,將顏如玉攏在了懷裡。
精致的容顏脆弱蒼白,他低低笑道:“沒事,我明白。我不是……神,我也做不到那麼聖母。隻是偶爾被那些痛苦拉扯的時候,我就有種莫名的脫離感。”
顏如玉伸手去碰公孫諶的臉,他的動作也是小心翼翼,就像是怕戳破什麼幻影。
那溫暖的感覺傳了過來,他露出少許心安的感覺。
仁善的身影驟然出現在他們的身前。
“滾。”
漆黑公孫諶將顏如玉抱在懷裡,平靜地說道。他的聲音聽著毫無波動,卻透著將要暴起的殺意。
“公孫施主,若您任由著顏施主繼續下去,怕是難以讓他穩住堅定的人性啊。”
老和尚迎難而上,似乎壓根不懂得什麼叫退縮。
顏如玉掙紮著從黑大佬的庇護下露出個腦袋,無奈地說道:“您這話聽起來,就好像我隨時隨地都會墮落成什麼怪物一樣。”
仁善苦笑著說道:“或許會比那更為可怖,您才是一切變化的核心,若您當真歸去,那這個世間,也怕是會歸去降臨了。”
顏如玉斂眉,搖頭歎息,“這話您不說,我也懂得。不過除了這幾日的變化外,其他的事情倒也沒有什麼影響。”
老和尚的視線在顏如玉和公孫諶身上來回逡巡了片刻,雙手合十,唱了一聲佛號。
“公孫施主,還望您多多看顧好顏施主。”
待老和尚跑了,顏如玉才忍不住笑著說道:“我算是知道你之前為何討厭他了,仁善大師這脾氣就是踩著人的邊界來回說話,這要是一著不慎玩脫了,可當真想薅住他的領子揍他一頓。”
仁善跑來這麼一回,顏如玉也清醒了許多。
他坐直了身子,摸著下巴說道:“我感覺他對你的態度怪怪的。”
公孫諶低頭看他。
顏如玉:“他對你很警惕,但是警惕之外,他看你的眼光……怎麼說呢,特彆像是一個救世主。”那種背後有著大光環的那種。
漆黑公孫諶麵無表情地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倒是也沒發燒。”
顏如玉笑眯眯地說道:“我可覺得我說得有理,不過他說得不錯,我若是再沉迷下去,且不說會變成什麼樣子,連現在的事情都會受到影響。”
漆黑大佬平靜地說道:“那又如何?”
他低頭看著顏如玉。
“你在怕什麼?”
顏如玉懶懶的動作僵住,好半天輕聲說道:“以前我總覺得我是為了救你們才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可如今瞧來,這個想法卻是有點可笑。其實你們不需要我,或許反而會更好。”
從前是為那場打賞與作者的拉鋸戰,如今卻是為了顏如玉逐漸窺探到的隱秘。
漆黑公孫諶:“如玉覺得,當初在畫卷上看到的結局,便是好的了?”
顏如玉微微蹙眉,那時候看到的東西尚且不知真假,且若是真的,也萬萬沒有算得上好的理由。不管是公孫諶還是那個舉世幾乎滅亡的慘狀,都不知道死傷多少可憐的亡魂。
粗糲的大手摩擦著顏如玉的耳根。
“那不是假的。”
漆黑大佬語氣清冽,平靜地搖頭,“瘋子煉化墓室後,就已經補全了那段相關的記憶。若是他沒有與你說明白,那就我同你說個清楚。”
在踏滅了牡華天宗後,公孫諶已經覺察到了這仙門氣運的詭異,再從那些即將死去的巨人後裔口中得知少許因果,那時候的公孫諶就直接殺到了南華大陸。他的瘋癲詭異在同時也吸引了不少被其作風招來的偏門左道。
公孫諶不在乎有什麼人追隨他,也不在乎那些人下場如何。
便是這種隨意的態度,在不知不覺中聚集的人數卻反而多了起來,無形間當真影響到南華的格局。入夢來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斃,便有人混入了其中,為了使公孫諶發狂造下更多殺孽,強迫數十萬普通凡人擋在戰場上。
“那不可能。”
顏如玉蹙眉,這不是原著有沒有寫的問題,是入夢來不應當如此揮霍根基!
“如玉,你太過良善。”公孫諶摩挲著他的側臉,平靜地說道,“那時候可與現在不同,你在牡華天宗已經被他們如願獻祭,重歸神樹。一切的進展加快,我可從不曾與你相見過。”
顏如玉明了公孫諶的意思了。
入夢來的目的……如果一起都到了儘頭,那剩下多少人,又有何懼?
就算整塊大陸都死了乾淨,他反而……
錯了。
到了儘頭,入夢來反而是那個希冀凡人間死傷愈多愈好的存在。
讓整個世間的秩序、天道、根基一切都崩塌!
為此,入夢來不惜驅動他們潛藏多年的所謂“香火神”,在他們的號令下,凡人盲從於“神明”的指使投身於與他們壓根無關的戰場。
“所以那數百萬的亡魂……”
公孫諶淡淡微笑:“如玉,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
他摩挲著顏如玉的耳根,漆黑如墨的眼眸閃爍著詭異的光芒,低低地說道:“或許有的事情可以重頭再來,可流逝與倒轉的曆史卻無法覆滅已經存在的印象與變化,如玉,自始至終,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主角,從來都不曾存在。”
顏如玉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