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從上到下用冷冷而鄙夷的目光看向顏清遙,直至看得小掌櫃渾身不舒服,才輕飄飄地說些“高官之主門當戶對、娶妻娶賢、溫良賢惠至少是要有的。”“他們的夫人還要有在朝中做要員的父親,這才能幫他們日後升遷,官運亨通呀!”之類的話。
每每聽來,總讓人垂頭喪氣。
當千戶夫人很難呀,滿口的市井臟話就會被一棒子打死,更彆說還要有與之相匹的家世。
可是有什麼能打倒懷揣美夢的小掌櫃呢?
她還是會穿著漂漂亮亮的馬麵裙,點化淡妝偷偷溜上畫舫,打探那些對旁人無足輕重於她卻意義非凡的‘機密’。像心上人一樣隨身藏著小本,記錄自己每天脫口而出的臟話,每到夜裡就著燭火對賬後掏出小本露出心灰意冷的失望或心滿意足的笑意。
可後來那是不是承諾已不重要了,因為承諾永遠無法兌現,她也永遠不會是千戶夫人。
因為香山沒有了陳千戶,有的是南洋衛指揮使司掌印指揮使,昭勇將軍陳沐。
緋袍冠金胸背猛虎的三品武官。
作廢篆刻香山千戶的腰牌沒有人給她換新的,好在也沒有人來找她索要,就算香山所變成南洋衛,吃的也還是鼓腹樓的熟肉。
在南洋衛衙一次次請她帶人操持回饋賀禮的宴會中,小掌櫃也一如往常青衣小帽打扮成將軍府的門客小廝笑吟吟地掬手迎客,看他人來誌得意滿,也看他人去疲憊不堪。
看他笑,看他舞,看他趴在溪邊吐。
他是彆人眼中威風顯貴的昭勇將軍,也是她心裡破衣爛襖的清遠總旗。
從廣州府到南洋衛,翻過幾座山越過幾條河,足跡閉上眼都還清晰。
有時也會自我安慰,反正他不近女色,反正她還年輕,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能達到千戶夫人的德行吧,達不到做指揮使的妾也不錯——如果正妻貴婦不是那麼刻薄嚴厲的話。
人在編織的景色中緩緩成長,直到有天。
燕歸舫的姐姐在不經意間講出前些時候被請去南洋衛陪侍遠方到來的貴客,原來三言兩語就能摧毀堅強幻夢。
“從播州來的那位是真正的貴人,非金銀器物不用、非華服美飾不配,飲茶用的都是肇慶盤龍泉,一壺茶跑死三匹馬,陳將軍都照顧不起,全憑客人高興。奴家聽貴人說呀,覺得陳將軍很好,想把姐姐許將軍做妻,到時嫁妝要在南洋衛送他座城呢!”
“噓!清遙也在船上呢,小聲點!彆讓她知道。”
隔著木牆屏風,小聲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被豎起兩隻耳朵的小掌櫃聽得一清二楚。
顏清遙噘嘴笑笑,還是被她鄙視回來了。
她以為她會轉頭跑下船,她沒有,如常照舊地跟姐姐們學了一首曲兒,這才笑嫣嫣地靠岸擺手。
她輕笑,心裡警鐘大鳴人聲熙攘,如倭寇登岸江心島;
她擺手,似如那日,整座廣州城吏民高呼陳沐名字,傳唱將軍功績;
心中戰亂趨於平息,隻是顏清遙,並非大獲全勝的那個。
平靜地給廚子小廝發出雇銀,發出酒樓關張酬謝父老設宴的請柬,廢腰牌被放入手繡鴛鴦錦囊藏進行禮木匣最底,秉燭書寫給顏伯的書信:不日啟程,前往月港。
墨是黑的,紙是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