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裳輕輕卻堅定地點點頭,從袁母手中接過裝藥丸的錦囊。袁母流淚道:“裳兒,你三思啊,你的身子本來就不好,這孩子的月份又不小了,若是強要墜胎,我怕你受不住啊。娘隻有你這一個女兒,你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娘可怎麼活啊?既然懷上了,就是你的命,也是這孩子和你有緣,不妨就把他生下來吧。”
袁裳忽然激憤起來,她的眸中驀地射出尖銳的冷光,瘦削的肩頭微微顫抖著,道:“生下來?我一想到我的腹中懷著仇家的孽種,就覺得惡心!我恨不能現在就剖開肚子把他扯出來!”
袁母哭著道:“裳兒,彆胡說,你這是要嚇死娘啊!咱們身罹亂世,能有一處安身之所已是不易,你若要尋仇,這天下到處都是咱家的仇敵,你恨得過來麼?你又何苦為難自己!況且當初孫策雖在征討之列,但還未交兵,你父親就已病逝了,孫策也是奉旨而行,這事原怪不得他,更怪不得孫將軍,那時孫將軍還隻是個孩子呢。”
袁裳聽她提起袁術,忍不住淚落如雨,道:“我如何不知道這些?但我一想到父親被他們逼得走投無路,臨終前想喝一碗蜜餳都不能得,我就心如刀割!未曾交兵又怎樣,若非他們步步緊逼,父親也不會憂憤而亡!孫策、呂布、陳瑀,他們都是我的殺父仇人!我身為女子勢單力薄,也許無力替父報仇,但我至少可以遠離他們!可如今我懷著孫氏的孽種,懷著殺父仇人的後嗣,我還有什麼臉麵做父親的女兒!”
袁母道:“孩子,你隻顧著仇恨孫氏,卻不想想,其實你父親也並非全無錯處麼?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僭號稱帝,又怎會激起天下公憤,引得四方並力征討?況且咱家兵敗遷來江東之後,孫策對咱家也算不薄,至少從未為難過咱們,孫將軍就更不用說了,把縣裡最好的幾處宅邸撥給袁氏族人居住,每逢節令,還派人送禮探慰,從未間斷,如此也算抵償了當初征討你父親的罪過了。”
袁裳冷冷道:“他們這麼做隻不過是為了收買人心、好把父親的三萬部曲收為己用罷了!又豈是真的對咱們好?”
袁母道:“也許是。但孫將軍對你的喜歡卻絕不是假的,娘是過來人,他對你如何,娘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從前曾背著他用藥避子,身為妾室,這是何等罪過?若是擱在彆的人家,把你攆出府去乃至私刑處置了都不為過,可他沒動你一根指頭。何況你忘記他小時候有多招人疼了?孫堅和孫策一嗬斥他,他就嚇得躲到你身後去,你也願意護著他。你們兩小無猜一玩就是好多年,若不是兩家的家世實在相差懸殊,你父親不同意,娘也許就把你嫁給他了。女人一輩子,能找到一個對你好的人不容易,何況他如今坐鎮江東,手握重兵,能保你在亂世中安穩無虞,不受離亂之苦。這樣的人,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了,如果你父親泉下有知,也會願意看到你留在他身邊的。”
袁裳默默不語,隻是低頭流淚。袁母又道:“再退一萬步講,就算你不喜歡他,也至少要為袁氏一族考慮,咱們袁氏族人上千,如今都在孫將軍的手下討生活,你背負的是全族人的生死榮辱!你在將軍府裡過得好,全族人都會受你的福澤庇佑,可你若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惹惱了將軍、被他厭棄,全族人都會被你牽連。你雖不能為父報仇,但卻可以幫他保全袁氏家族,就看你自己願不願意了。”
袁裳哭得更厲害了,輕輕抽噎起來。袁母撫了撫她的肩,柔聲道:“還有謝夫人呢,你既然說她對你很好,那你舍得連累她麼?是她做主讓屋裡的人都出去,咱們娘倆才能單獨說話的,若是來日你吃了娘送來的藥沒了孩子,將軍追查起來,謝夫人也脫不了乾係。”
袁裳的目光顫了顫,已不似方才那般冷硬執拗了。袁母道:“但最重要的,還是你自己……”她哽咽道:“你的身子不好,從前又胡亂用藥,傷了底子,如果這個孩子沒了,可能以後也不會再有了。娘已經老了,總不能一輩子都陪著你,等有一日娘不在了,有個孩子陪在你身邊,你也不至於在這偌大的將軍府裡孤苦無依。那時候,娘才能死而瞑目啊。”
袁裳終於忍不住了,喚了一聲“娘”,撲進袁母的懷中失聲痛哭起來。袁母撫著她顫抖的背脊,亦是淚流滿麵:“好孩子,委屈你了,娘不逼你。娘把藥留給你,你自己好生想想,不管你做出什麼決定,娘都不怪你。”
袁母在袁裳屋裡一直留到傍晚時分,眼看將軍府就要關門宵禁了,才依依不舍地離去。謝舒親自出麵送走了袁老夫人,回來隻見袁裳獨自坐在窗前的榻上,手裡攥著一隻月白緞子錦囊,對著案上的一盞鎏金燈台呆呆地出神。她似是剛哭過,眼下微紅,麵色蒼白。
謝舒情知她剛與母親離彆,隻怕心緒不好,便道:“袁老夫人已回去了,姐姐放心就是。若是無事,我便不叨擾了。”就要出門去。
哪知袁裳卻忽然道:“夫人留步。”
謝舒停下步子,問道:“姐姐還有事?”
袁裳點了點頭,謝舒便走到榻邊在她的對席上坐下,等她說話。
袁裳低頭擺弄著手裡的錦囊,並不看她,道:“有些話我明知不該對夫人說,可除卻夫人,卻又無人可以傾訴……”
謝舒道:“姐姐有話直說便是。”
袁裳沉默著,似是有些猶豫,半晌才抬起頭,直視著謝舒,問道:“夫人,你說將軍真的很喜歡我麼?”
謝舒愣了愣,袁裳忙又窘迫地低下頭去。謝舒微微笑道:“這是自然了,雖然我不願承認,但在府裡,將軍最喜歡的隻怕就是姐姐了。他平時在我屋裡的時候雖然多,可我覺得出來,姐姐才是他心裡最看重的人。”
袁裳打量著謝舒的神色,猶疑道:“夫人不是在哄我麼?”
謝舒的心裡狠狠一酸,忙垂下眼去,掩飾著眼底的落寞:“當然不是哄你,你身在其中,當局者迷,但外人卻看得很清楚,不光是我,隻怕徐氏和步氏也是如此。你對袁氏和孫氏之間的舊怨一直有所介懷,因此對仲謀也有成見,是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你若肯放下仇怨,就一定看清他的真心。”
袁裳道:“果真?”
謝舒點點頭,道:“下次他來時,你看看他的眼睛。”
袁裳道:“為何?”
謝舒道:“人的眼睛不會說謊,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你,你一看就明白了。”
她雖極力自持,但眼裡的失落還是被袁裳發覺了,她伸手握住謝舒的手,道:“舒兒,我能叫你舒兒麼?你彆介意,仲謀也許對我有意,但我卻不是最適合他的那個,總有一日,他也會看清你的真心的。”
謝舒笑道:“我不介意,雖然我從未說出口,但我對仲謀的喜歡,就像他對你的喜歡一樣。從前你總是待他冷冷的,他很難過,往後你若能待他好一些,他一定會很高興。他高興了,我也就高興了。”
袁裳沒再說什麼,她從對麵席上起身,來到謝舒身邊,輕輕地擁住了她。
這晚,侍婢袁朱出門倒水回來,隻見袁裳披散著青絲,穿了一身寢衣,正靜靜地半靠在榻上坐著,不知在想什麼。身上的錦被有一半已滑落在地了,袁裳卻渾然不覺。
袁朱上前替她掖了掖被子,輕聲道:“夫人,時辰不早了,該歇下了。”
袁裳不為所動,隻是有一下沒一下揉搓著手裡的一隻月白緞子錦囊,發出沙沙的微響。
袁朱是她的貼身侍婢,很得袁裳信重,因此今日袁老夫人來送藥的事她是知道的。袁朱忍不住勸道:“夫人,這不是小事,老夫人的意思,是讓您留下這個孩子,您可要三思啊。”
袁裳的手勢一頓,微蹙了眉,袁朱以為她惱了,便也不敢多說什麼。袁裳靜了片刻,忽然問道:“將軍今夜睡在何處?”
袁朱愣了愣,袁裳對孫權一向很漠然,從不關心他夜裡的行蹤,今日倒是頭一次問起。袁朱忙道:“將軍今晚去步氏屋裡了。”
袁裳道:“你去叫他來。”
袁朱又愣了愣,遲疑道:“可是現下已是三更了,將軍隻怕早已睡下了……”
袁裳道:“你去就是,你就說我的肚子不舒服。”
袁朱雖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但終究不敢耽擱,忙應諾去了。
孫權此時還沒有睡,已洗漱過了,穿了一身中衣,倚在榻上看書。步練師依偎在他身邊,手裡縫著一件孩子的小衣裳,眼神卻落在他的身上。
孫權凝神於書卷,並沒有發覺。步練師想了想,把手裡的針一歪,紮在了細白的指尖上,她“哎呀”了一聲。
孫權聞聲偏過頭,隻見她正委屈地將食指含在嘴裡,便道:“你小心些。”
步練師見他和顏悅色的,便假意嗔怪道:“都怨將軍罷了!”
孫權奇道:“你自己紮了手,怎麼能怨孤呢?又不是孤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