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舒命人進內取了琴來,又替袁裳另設了一案,袁裳焚香淨手,調正了弦,彈了一曲漢宮秋月。音律流水般自她素白纖細的指間流出,時而低回婉轉如宮娥淺吟輕唱,時而高亢清亮如明月出於中天,片刻一曲終了,餘音繞梁,經久不散。
孫權靜了一會兒,才道:“這曲子婉約清雅,實在很配你,方才我在恍惚之間看了你一眼,還以為是嫦娥仙子在廣寒宮裡彈琴呢。”
袁裳恭謹道:“將軍過獎了。”
謝舒插嘴道:“袁姐姐若是嫦娥仙子,你就是天蓬元帥。”
孫權道:“天蓬元帥是何許人也?”
謝舒道:“是神話裡一個力拔千鈞,威風凜凜的大英雄,我這是誇獎你哩。”
孫權卻不上當,撇嘴道:“夫人笑得這般奸詐,一定不是誇我,這天蓬元帥隻怕不是好人。”
謝舒失笑道:“你倒機靈。”
孫權也不追究,問袁裳道:“你想吃什麼點心?”頓了頓,隻怕袁裳婉拒,又道:“你好歹得說一樣。”
袁裳垂眸道:“賤妾自有孕以來,胃口一直不好,常吃的東西就那麼幾樣,將軍和夫人若是肯垂憐,就讓小廚房做一盤蜜糖酥賞給賤妾吧。”
孫權笑道:“我就知道你會要蜜糖酥,你一向清心寡欲的,能有一樣愛吃的東西著實不容易。”
謝舒道:“蜜糖酥早已備好了,哪裡用得著現做?”轉頭吩咐道:“青鉞,去小廚房拿一盤來。”
青鉞應諾,孫權又道:“既是已備好了,就多送幾盤來,我也嘗嘗這蜜糖酥究竟是個什麼滋味,竟能讓裳兒這般魂牽夢繞的。”
青鉞下去了,片刻帶了幾個小丫頭進來,給各席都上了一盤蜜糖酥。孫權從盤中拿了兩塊分給謝舒和徐姝,道:“你們也嘗嘗。”自己也挑了一塊咬了一口,嚼了嚼,道:“好吃是好吃,隻是太甜了。”喝了口酒,笑向袁裳道:“聽聞人家懷孕都喜食酸的辣的,怎麼你倒不同,喜歡吃甜的?”
袁裳謙婉道:“妾也不知,但賤妾自小便嗜吃甜食。”
孫權道:“這倒是,我記得從前咱們在壽春時,你沒少為此挨你娘的訓斥。”
袁裳笑了笑。孫權又道:“步氏也正懷著身孕呢,不知愛吃酸的還是愛吃辣的?”
步練師在席間一直鬱鬱寡歡,沉默無言,忽然聽得孫權叫她,忙笑道:“愛吃酸的呢。”
孫權道:“看來你懷的是個小公子,你若是能為孤誕下長子,孤一定重重有賞,你的位次也可以順勢提一提了。”
步練師喜上眉梢,忙道:“賤妾多謝將軍抬愛。”
孫權道:“你的身子沉重,不知能歌舞不能?”
步練師為難道:“賤妾若是沒有懷孕,倒是能跳幾支舞,可如今這樣大腹便便的……就請將軍開恩,饒了賤妾這一遭吧。”
孫權道:“也罷,那便先欠著,等你生下了孩子,再跳給孤看不遲。”
步練師應了“是”。孫權吩咐道:“讓小廚房給步氏做一樣酸甜的點心。”朝歌應諾去了。
孫權又道:“紫綬,你會什麼?”
紫綬道:“賤妾出身低微,本是伺候人的侍婢,實在不懂撫琴舞劍之類的風雅事,將軍若是不嫌,賤妾願為將軍和各位夫人斟酒。”
孫權道:“也好,今日孤的妻妾們都更儘所能,你自然也不能閒著。青鉞,把酒壺給她。”
青鉞讓小丫頭把酒壺添滿,送到紫綬手上,紫綬先給孫權和謝舒斟了酒,又下席去給袁裳和步練師斟酒。
孫權這才看向謝舒,道:“夫人,該你了。”
謝舒推脫道:“我尚沒有想好演什麼哩,你這般多才多藝的,要不你再來一個?”
孫權也不推辭,道:“再來一個就再來一個。”讓人把琴拿來,緊了緊弦,彈了一曲。他甫一落指,謝舒便聽出此曲與袁裳方才所彈的漢宮秋月絕然不同,音調亢進,氣勢巍峨,好似萬馬奔騰於遼闊的北疆,又似滾滾長江怒濤拍岸、濁浪排空。須臾一曲終了,餘音鏗鏘,蕩氣回腸。
謝舒拊掌道:“夫君果然好才情,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孫權道:“是公瑾義兄親手所譜的長河吟,可惜我的琴藝不精,連義兄的三成功力都及不上,實在彈不出曲中的神/韻。”
謝舒道:“已然不錯了,你這般文武雙全,才貌俱佳,又貴為一方霸主,我能嫁與你為妻,真是三世修來的福分。”
孫權聽了得意極了,卻板了臉道:“你以為恭維我幾句,就能蒙混過去了麼?”
謝舒被他識破心思,情知躲不過,便轉了轉眼珠,道:“那我便演一個捋虎須吧。”
孫權挑眉道:“這倒新奇,可你到哪裡去尋虎須,又是怎麼個捋法兒?”
姬妾們聽得這名目新鮮,也都一齊看過來。謝舒不懷好意地笑了,抬手摸了摸孫權頜下蓄著的短須,忽然一用力,拔下了一根。孫權疼得一縮,摸著下巴苦笑道:“這哪裡是捋虎須?分明是拔虎須,你好大的膽子。”
謝舒揚眉道:“怎麼,你不服氣?我還會摸老虎的屁股哩!”
孫權忙攥住她伸過來的手,笑道:“就你的鬼名堂多。”一語未完,卻覺出她的手心滾燙。孫權心裡一緊,忙探了探她的額角,道:“夫人的額頭怎麼這麼燙?”
謝舒方才一直強打著精神,此時才稍稍露出些疲色,道:“不打緊的。”
孫權蹙眉道:“怎麼不打緊,我這就傳醫倌來給你看診看診。”將自己的腰牌解下來給青鉞,讓她去官署裡請醫倌。此時時候不早,姬妾們見狀便也都識相地散去了。
青鉞領著醫倌進門時,謝舒已寬過衣衫在榻上躺下了,孫權陪坐在榻邊,道:“夫人有些發熱,勞煩醫倌給看看。”
那醫倌隻道不敢,打開藥箱拿出一隻方枕墊在謝舒的手腕下,又搭上一方白巾,凝神相脈片刻,道:“夫人乃是風熱犯表,肺氣失和,屬下開個方子,夫人隻要按方服藥,臥床將息幾日,便可痊愈了。”
孫權鬆了口氣,道:“那便好。”
謝舒卻不甘心地追問道:“我隻是風熱犯表麼?”
那醫倌道:“是,隻是小症候,不打緊的,夫人安心就是。”
謝舒有些欲言又止,孫權摁著她單薄的肩頭,道:“你快躺下,說話就說話,怎麼忽然坐起來了?”
謝舒隻得躺下,孫權替她掖緊了被子,謝舒又問醫倌道:“可我這月的月事一直拖著沒來,不知是為何?”
那醫倌正對著一盞油燈提筆擬方,聞言筆勢頓了頓,道:“有多久了?”
謝舒想了想,道:“也有三五日了。”
那醫倌沉吟道:“按夫人方才的脈象來看,滑而無力,浮而促急,乃是陰陽不合,氣為血阻之征,月事因此略有遲滯也是尋常。且夫人近來偶感風熱,身子虛弱,氣血虧空,待得夫人的病好了,氣血回盈,月事就會來了。”
謝舒略略失望,道:“原來我不是懷孕了麼?”
醫倌道:“看著不大像,但也有可能是日子太短,尚且摸不出來。夫人可以自己留心,若是下個月的月事也沒來,那便八/九不離十了。醫治熱症本該用寒藥,但為防萬一,屬下給夫人換成藥性溫平的藥,夫人即便真的有孕在身,也於胎兒無害,隻是藥效要差一些,夫人的病隻怕會好得慢些。”
謝舒道:“無妨,多謝醫倌費心。”
醫倌隻道不敢,開了藥方,便起身請辭,孫權命一個小丫頭跟他去官署抓藥。待得屋裡的人都退淨了,孫權挽起袖子擰了一條熱巾,搭在謝舒的額上,心疼道:“方才青鉞悄悄告訴我,你為了不掃我的興致,帶病主持家宴,往後可彆再這麼傻了,一頓酒不喝有什麼要緊,你若熬壞了身子,那才不值當呢。”
謝舒靜了片刻,忽然道:“仲謀,我若是生不出孩子,你會不會厭棄我?”
孫權道:“瞎說什麼,好端端的,怎會生不出孩子?況且醫倌方才不是說了麼,你可能已經懷孕了,隻是摸不出來罷了。就算這回沒能懷上,你今年也不過才虛十七歲,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有什麼可心急的?你若是實在想要個孩子,等步氏生了,我把她的孩子抱來給你養著就是。”
謝舒往被裡縮了縮,悶聲道:“我不要。”
孫權失笑道:“瞧你那小心眼的樣兒,不要拉倒,那咱們就自己生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