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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有個謝夫人 孰若孤 8828 字 10個月前

侍婢南煙在旁替她拍著脊背順氣,看著她吐出一口又一口酸水,低聲道:“夫人這幾日一直食不下咽,還不時作嘔,莫不是……”

紫綬擺擺手,止住了她的話頭。

臥房裡,產婆用毯子裹著洗淨的孩子送到孫權懷裡,喜眉喜眼地道:“恭喜將軍了,是個千金。”

孫權看著懷裡的女嬰,隻覺心中一片柔軟,不自覺地牽起了嘴角,自長子夭折之後,他已許久沒曾笑過了。

徐姝也湊過來打量著孫權懷中的孩子,卻輕輕啜泣了兩聲。孫權聽著不對,抬眼隻見她臉上掛了兩滴淚,問道:“好好的,你哭什麼?”

徐姝忙用絹子拭了淚,道:“將軍恕罪,是賤妾失態了。但賤妾見步姐姐誕下千金,替她高興,又想到袁姐姐的孩子先天不足,羸弱可憐,哪及得上這孩子強壯結實,心裡實在難過,因此才忍不住哭了。”

她在此時提起袁裳早夭的孩子,既提醒孫權謝舒罪不可恕,又衝淡了步練師產女之喜。孫權的笑色果然一分分淡了下去。徐姝忙道:“這孩子真是可愛,將軍快給她取個名字吧。”

孫權道:“女兒家不必急著取名,待來日出閣時再取不遲,先取個小字叫著便是。”他頓了頓,想起方才那小孩衣裳上繡的虎頭,便隨口道:“就叫大虎吧,虎頭虎腦的,好養活。”

說話間產婆已替步練師收拾乾淨,又命人撤去了擋在榻前的屏風,孫權便在榻邊坐了,將大虎遞到步練師的懷裡,道:“你看看,這是你的女兒,方才孤給她取了個小字,叫大虎。”

步練師原本因著生了個女兒,失望已極,強忍著才沒在產婆麵前落淚,此時見孫權還算喜歡,便隻得強打著精神半坐起來,將大虎接在懷中。可誰知還沒抱穩當,步練師就像是被熱炭燙了一下似的,失手將大虎丟開了。

大虎摔在步練師的腿上,立時聲嘶力竭地啼哭了起來。孫權忙將大虎抱回懷中哄著,埋怨道:“你這是作甚?”

步練師定了定神,歉然道:“將軍恕罪,賤妾見這孩子皺巴巴的,有些嚇著了,因此才……”

孫權道:“小孩子剛生下來都這樣,你也真是的,哪有當娘的嫌自己的女兒醜的?”

他湊近了打量著懷中的大虎,又笑道:“方才孤還沒曾發覺,這孩子的眉心竟生著一顆紅痣哩,像胭脂點就似的,來日她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兒。”

步練師勉強笑了笑,靠在榻邊看著孫權逗弄大虎,過了一會兒,她覺得下身的疼好些了,便掀開被衾掙紮著下了榻。

孫權道:“你剛生完孩子,不好好躺著,下來作甚?”伸手扶她。

步練師不肯起身,匍匐在地道:“賤妾前番魘咒構陷謝夫人,罪責難恕,將軍念在賤妾身懷有孕的份兒上,沒有好好責罰。而今賤妾已誕下了大虎,不敢再仗著身孕脫罪,請將軍懲戒。”

孫權沉默了半晌,歎道:“你先起來吧,你現在這副樣子,孤怎麼忍心罰你?懲戒不懲戒的,也得等你出了月子再說。”

謝舒病倒了。

那日她眼睜睜地看著厚重的院門緩緩合攏,將青鉞和院外的湖光柳色一同擋在外頭,終於支撐不住,暈了過去。此後一連數日,謝舒一直渾渾噩噩地昏睡著。

她的病其實已纏綿了許久,從孫策的忌辰開始,她就病了,此後步練師下咒、袁老夫人出事、孫權出征丹楊、袁裳失足早產,一連串的事接踵而來,謝舒應接不暇,始終未曾好生將養。如今她被幽閉在此,一口氣鬆懈下來,終於一病不起了。

臥房裡狼藉更甚於彆處,棋枰被踏碎,黑白棋子灑了滿地,案幾被掀翻,墨汁潑出來,染黑了散落在四周的書卷竹簡,衣裳、紗幔、被褥皆被撕破剪碎,胡亂丟在地下,連床帳也被扯落了,將墜未墜地掛在榻邊。

謝舒蜷縮在榻上,身上蓋著綻出棉絮的薄衾,身邊懸著臟汙破敗的床帳,沉沉地睡著,窗外的雨透過殘破的窗紙淅淅瀝瀝地飄進屋來,謝舒的夢裡也下起了滂沱的大雨。

她夢見穿越前的自己,她是家中的獨女,學校裡的優等生,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她的家雖不如將軍府奢麗恢弘,但遮風擋雨,溫暖祥和,她的男神雖不如孫權英俊倜儻,年少有為,但溫柔體貼,知冷知熱。她忽然無比懷念從前的生活,她恍惚著想,如果就這樣靜靜地死去,是不是就可以回去,回到那曾經熟悉的地方,繼續過她那平淡無奇卻又有滋有味的日子?

可如果就這樣死去,她的今生勢必又會成為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句:吳主權謝夫人,權母吳為權聘以為妃,失寵早卒。

如果就這樣死去,她將帶著滿腔的憤恨與不甘,帶著永世無法昭雪的醜惡真相,長眠於地下。她將看著徐氏踏著自己的屍首揚起勝者的笑靨,她將看著步氏一點點奪走屬於自己的榮耀,在史書上寫下濃重的一筆。千年之後,誰還會記得那個灰頭土臉地擠在字裡行間、稍不留神就會被忽略的謝夫人?誰還會知道,她才是吳主孫權獨一無二的正室?誰還會在乎,她曾經在這世上度過的短促的一生?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和斷續破碎的囈語漸漸出現在謝舒的夢裡,她睡得越來越不安穩。

依稀是孫策的臉在眼前晃過,他哀戚卻又溫煦地笑著,說:“以前我從來不敢好好地看看你,現在我就要死了,你過來些,讓我看看。”

謝舒在夢中嗚咽起來,她伸出手拚命地想抓住他,卻隻碰到一片蒼白的虛空。

依稀又是孫權從雨中走來,他俯視著她,說:“彆的我都可以不信,但袁老夫人出事的消息隻有你我知道,不是你傳出去的,又會是誰?”

謝舒拚命搖著頭,卻說不出話來。孫權靜靜地看著她,眉目漸漸淡去,終於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又是袁裳從雨中撲出來,她青絲飄散,攥著謝舒的衣襟厲聲質問:“你可以害我,甚至可以害我的孩子,但我娘有什麼錯,你非要置她於死地?”

她凜冽的尾音中,徐姝穿了一身鮮烈炫目的紅衣款款走來,襯著灰蒙蒙的雨幕,格外詭豔難言。她廣袖一揮,袁裳的幻影便飛散了,她俯在謝舒的耳邊,輕聲道:“將軍隻怕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你就乖乖地呆在禁宮冷苑裡,了此殘生吧。”

她的聲線幽冶飄忽,有如鬼魅。

在她身後,步練師笑著走近,她頭戴鳳冠,身著金衣,華貴無雙,她滿麵嘲諷:“千年之後,誰還會記得你是孫權的正室?我才是這場較量中最後的贏家!”

大雨轟然傾落,騰起障目的煙霧,徐姝和步練師雙雙灰飛煙滅。天地間忽然變得一片寂靜,龐大的雨幕散去,謝舒發覺自己站在了滿室狼藉的臥房中。

朝歌伏在榻邊嚶嚶地哭著,榻上的女子無知無覺地兀自昏睡,她鋪展在枕邊的青絲散亂枯萎,像是一蓬失卻了養分的乾草,她的眼窩深陷,眼下凝著深重的烏青,隻有微蹙的柳眉、挺翹的鼻尖和蒼白的薄唇,還依稀昭示著她曾經的美貌。她憔悴得像是一片風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仿佛隨時都會被揉碎了吹散在風裡。

謝舒在榻邊坐下,緩緩抬手,當她的指尖撫上自己臉頰的一刻,前世的記憶洶湧回歸。她記起了徐氏的淩虐、步氏的陰詭、夫君的冷漠、下人的踐踏,院外是春光無限,錦花堆簇,徐氏和步氏占儘寵愛,你方唱罷我登場。院內卻是空庭冷寂,無人問津,她獨自病倒在榻上,看著朝陽一次次升起,夕陽一次次沉落,最終她自己也隨著夜幕墜入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化作一聲幽長的歎息。

謝舒被這記憶撕扯著,漸漸身不由己,刻骨銘心的愛與恨、憤怒與傷心、絕望與不甘,輪番在她的心中鼓噪激蕩,她難受極了,卻也無比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我不能死,我不能就這樣輕易地倒下。

有一滴溫熱的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在昏睡了數日之後,謝舒終於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隻要活著,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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