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舒道:“我在屋裡躺得有些悶,出來透口氣。”
朝歌道:“也罷,待會兒廚下的人就來送飯了,今日的天色晴好,咱們便在廊下吃飯吧。隻是天色再好,夫人也該多穿一些才是。”脫下自己的外裳,蓋在了謝舒的身上。謝舒衝她笑了笑,朝歌便又回到庭中晾曬衣裳去了。
謝舒靠在門口,在輕拂的晚風裡閉上了眼。四下靜悄悄的,隻有樹葉和雜草發出刷拉刷拉的微響,像是有人在耳畔低語,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幾聲鴨鳴,那是錦鴨和鴛鴦在結伴覓食。
自從她被幽禁以來,這些往日裡被精心豢養的禽鳥就再也無人理會,隻得鑽入日益茂密的雜草裡自力更生,偶爾引頸發出高亢而淒涼的悲鳴。小鹿斑比已被送去了林苑裡喂養,再不得見,也不知它如今過得好不好。
謝舒一念至此,隻覺心裡狠狠地碾過一陣傷感,她不敢再深想,睜開眼,卻見天已在不知不覺中黑了,天幕上一輪明月如鉤,繁星燦亮如鑽。
庭院中不見朝歌的影子,隻有晾曬的被褥和衣裳,在黑夜裡像是一個個木然站立的幽靈。謝舒有些怕,喚道:“朝歌?朝歌?”卻無人應聲。
頭頂忽然亮起來,謝舒抬頭望去,隻見一顆離明月最近的星辰忽然熊熊燃燒起來,它被熾紅的火焰纏繞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那赤焰的光芒幾乎與烈日同輝,逼得漫天星鬥黯然失色,紛紛墜落下來。
那顆燃燒的星辰也曳著一道耀眼的火舌直墜向謝舒,頃刻間便到了眼前。謝舒隻覺自己的眉發都被炙熱的火焰烤得蜷曲起來,滋滋作響,身上的肌膚疼得快要炸裂開來。她驚懼萬分,拚命朝後退去,卻被門檻絆倒,跌坐在地,那顆星辰撞入她的懷中,驀地不見了。
謝舒驚醒過來,出了滿身滿臉的汗,眼前還是黃昏時分微風輕拂的庭院,西沉的夕陽已漸漸褪去酷烈的熱度,將金黃的餘光蜜汁似地塗抹在廊下。朝歌正在一旁關切地看著她,見她醒了,道:“夫人方才睡著了,是不是做噩夢了?出了這麼多汗。”
謝舒鬆了口氣,搖搖頭,接過朝歌遞來的絹巾擦汗,她的手臂上還殘留著夢中被烈火燒灼的餘熱,原是夕陽暖洋洋地照在她的手臂上。她抬頭看了看,道:“這天也真是多變,前幾日還大雨滂沱的,這幾日又晴朗起來了。”
朝歌附和道:“誰說不是呢,這兩日都快曬死人了。”她進屋搬來一張小幾擺在廊下,將飯菜一一端上桌,道:“廚下已把晚飯送來了,隻是今日的菜色與往常不同,有些奇怪。”
謝舒來到桌邊坐下,掀開大大小小的碗簋看了看,果然菜色比往日豐盛得多。她蹙眉想了想,道:“是不是青鉞在外頭替咱們打點廚下了?”
朝歌搖頭道:“好像不是,咱們的院門外有個守門的侍從,是青鉞姐姐出去後讓呂蒙大人安插進來的,若是青鉞姐姐有什麼動靜,他會告訴咱們的,可方才我問他菜色怎麼變了,他說他也不知道。”朝歌說著,憂心忡忡地道:“夫人,咱們要不要捉隻鴨子來試試毒?以免著了彆人的道兒。”
謝舒想了想,道:“不必了,吃吧,現下就快天黑了,鴨子鴛鴦都鑽進草叢裡了,你哪裡找得到它們?就算有人想害咱們,也不會今日就下毒。菜色剛變,咱們必定有所警覺,待過些日子咱們習慣了放鬆了警惕,才是下手的好時機。咱們往後警醒著些就是。”
朝歌聽她說得有理,便點點頭,遞了雙筷子給謝舒,先伺候她吃過飯,才自己匆匆扒拉了幾口,又收拾了碗盞案幾,便攙扶著謝舒進了內院。
此時天已墨黑了,兩個人順著回廊慢慢地往回走,一陣熏熱的晚風吹過,風中隱隱帶著草木的清氣。謝舒忽然胸中一湧,衝到一旁扶著廊柱嘔吐不止。
朝歌嚇得慘白了一張臉,帶著哭腔道:“夫人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方才的飯菜……”
謝舒擺擺手,擦了把嘴角,道:“我沒事,若是飯菜裡有毒,咱們早就死了。”
朝歌緩過神來,道:“……也對,若是飯菜有問題,我方才也吃了,為何沒事?那夫人這是……”
謝舒倚著廊柱坐下,淡淡道:“我的月事已經有兩個月沒來了。”她想起方才夢裡那顆落入懷中的燃燒的星辰,唇角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苦笑:“我懷孕了。”
朝歌愣了愣,忽然轉身向外跑去,謝舒一把拉住了她,道:“你上哪兒去?”
朝歌激動地兩頰泛起潮紅,一雙漆黑的眸子微微顫動著,道:“我去告訴門外的守衛,夫人懷孕了,讓他們放夫人出去!將軍一定會接夫人出去的!”
謝舒輕輕搖了搖頭,她靠坐在廊柱下,蜷縮的身姿在夜色中看來單薄又悲涼,道:“其實我早就懷疑自己有了身孕,我若想出去,當初徐姝帶人來搜宮時,我大可當場說破,仲謀如果知道我懷孕了,根本不會讓她把我關起來。”
朝歌在她身旁跪坐下來,不解道:“夫人難道不想出去麼?這裡荒蕪破敗,缺衣少食,還時刻都可能會遭人算計,實在是防不勝防,夫人隻有早日出去,才能保住腹中的孩子。”
謝舒淡淡笑了笑,道:“出去了就一定能保住孩子麼?現今車夫衛梁已被杖斃,又從我的屋裡搜出了下在袁裳碗裡的藥,我謀害袁裳已成定局,就算我憑借著腹中的孩子出去了,也無從分辯,仲謀亦不會相信我。到那時,麵對著袁裳的誤會和仇恨,麵對著徐姝不遺餘力的構陷,麵對著仲謀的不信任,我的處境又與現在有什麼分彆?現在知道我懷孕的隻有咱們二人,我還可以安安穩穩地養胎,哪怕吃些苦頭,可至少安心。可若是我出去了,那便人人都知道我懷孕了,袁裳的孩子因為我死了,仲謀為了安撫她,一定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護著我,到時候我要獨自麵對所有的明槍暗箭,那才是真正的防不勝防。”
朝歌被她的一番話說得躊躇起來,從旁探了探謝舒臉色,輕聲道:“夫人是不是對將軍失望了?他與夫人朝夕相處,明知夫人的為人,卻仍是不肯相信夫人的清白,奴也很替夫人寒心呢。”
謝舒的心裡空落落的,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呼拉拉地穿過她的胸腔,像一把利劍刺向她,讓她覺得又冷又疼。她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很累,不想再卷入那灘渾水中去了。你讓我想想吧,這裡很安靜,你讓我好好地想一想。”
她這一想便是小半個月,六月過去了一半,冗長的夏日就快結束了,天卻仍舊熱得如同流火一般。謝舒因為有孕在身,吐得越來越厲害,兼且頭暈倦怠,大多數時候都在臥床靜養,偶爾覺得舒爽些了,便靜靜地坐著發呆。
多少個下雨或不下雨的日子裡,她坐在窗前的榻上,坐在滴雨的屋簷下,坐在濃蔭遍地的庭院裡,對著眼前濕漉漉的雨幕,漫天灰蒙蒙的陰雲、滿庭金燦燦的日光出神。她的眼裡空茫一片,心裡卻滿滿當當的,許多過往從她的心間一一劃過,讓她低眸淺笑,或是淚流滿麵。
朝歌從不打擾她,隻是在下雨時為她撐起一把竹傘,在起風時為她披上一襲外裳,在日頭升起時為她輕輕打扇,她知道她的彷徨和猶豫,她靜靜地等待她做出決定,就像一枚葉子從樹梢脫落,最終飄落在水麵上。
然而這一日,朝歌卻破天荒地打斷了謝舒的思緒,她順著回廊匆匆地走過來,立在謝舒的身側,輕聲道:“夫人,奴方才去後院裡打掃院子,聽見後門外有人說話,還嘩啦嘩啦地晃門,似乎是想進來哩。”
謝舒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把手中把玩著的一截草棍丟在地下,引得在附近覓食的幾隻鴛鴦錦鴨一窩蜂地上前爭搶,待發覺那僅僅是一根青草,又都怏怏地散去了。謝舒拍拍手,起身道:“走,咱們過去看看。”
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後院,隻見回廊兩側的兩排廂房門戶大開,院中的地下堆著些雜物和一把一人多高的掃把,顯然朝歌方才打掃到一半便跑來找她了。也難怪朝歌如此驚慌,兩人被幽閉在此已一個多月了,除了徐姝帶人來鬨過一回,還從沒有其他人進來過。而上次徐姝來時,折磨得謝舒大病了一場,這回若是再來,真不知等待她們的會是什麼,謝舒還懷著身孕,可經不起再一次的折騰了。
朝歌將謝舒擋在身後,兩人站在門邊,惴惴不安地聆聽著門外嘈雜的人聲和突兀刺耳的晃門聲。謝舒抬頭看了看日頭天色,低聲道:“現下已快到食時了,會不會是送飯的?”
朝歌道:“可送飯的一向隻走前門,從不來後院的。”
寂靜中,謝舒忽然聽得門外的人聲裡隱約有個清靈的女子聲線,心裡一動,道:“難不成是青鉞回來了?”
朝歌蹙眉道:“也不大像,青鉞姐姐出去後,已不再是將軍府的人了,想進來很難,她有什麼事,都是通過呂大人安插進來的守衛轉告咱們的。”
謝舒便也猜不出來的是什麼人了,隻望不是徐姝和步練師才好。思忖間門外的鎖已被人打開了,沉重的鎖鏈撞在門上,嘩啦啦一陣亂響,像是一把鐵珠子砸在了盤子裡,聽得人心驚肉跳。
一個守衛開了門進來,向身後恭敬道:“還望夫人快著些,謝夫人尚在幽禁之中,論理是不許外人進來探望的。”
一位白衣素服的女子牽著個小孩子隨後跨進門來,向那守衛低聲道謝,那守衛便掩上門扉出去了。那女子轉過臉來,隻見素白風帽下的一張臉風華絕代,像是開在寒山之巔的雪蓮,冰清玉潔,瑩白無瑕。
謝舒驚訝地瞪大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