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舒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道:“大嫂,你怎麼來了?”
大喬放開手,她牽著的小孩便跌跌撞撞地向謝舒跑來,離得還遠就迫不及待地伸開兩隻小手,親熱地喚道:“叔母!”
謝舒忙俯身抱起他,驚喜道:“紹兒,你也來了!”
大喬跟過來,低聲道:“舒兒,我與你有話說。”
謝舒道:“這裡雜亂醃臢,不是說話之處,大嫂若是不嫌,隨我去臥房坐坐吧。”
大喬點點頭,謝舒便引著她回了內院,進了臥房。兩人在窗下的榻上坐了,朝歌給二人倒了兩杯水。
方才一路過來,大喬見四下裡人丁稀落,窗扉蒙塵,庭院荒蕪,已覺心下戚然,此時又見杯中盛著的不過是清水而已,連一星茶葉也沒有,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道:“舒兒,這些日子你受苦了。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娘也知道,隻是三弟剛剛過世,她傷心已極,實在沒有心力過問了,我又是個外人,說不上話,還望你不要怨懟我們袖手旁觀才是。”
謝舒道:“不會的,娘和大嫂各有苦衷,我都明白的,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合該我自己擔著。”
大喬道:“其實……有樁事我一直瞞著你。”她垂眸看著自己細白纖長的手指,躊躇道:“當初是我勸動了娘讓仲謀納徐姝為妾的,你落到今日這等境地,我脫不了乾係。”她壯著膽子抬頭看向謝舒,眼底已蓄起了澹薄的淚,道:“舒兒,是我對不住你。”
謝舒怔怔地望著她,眼圈漸漸紅了。大喬不忍看,複又低下頭去,道:“當初徐姝對我說,紹兒是你姐姐的孩子,伯符死了,你一定會把他搶走。我怕失去紹兒,便聽信了她的話,勸服娘讓她入府,好幫我對付你,讓你無暇爭奪紹兒。可時至今日我才明白,真正對紹兒好的,自始至終都隻有你一個罷了,她口口聲聲說要幫我,可方才我帶著紹兒去求她時,她卻讓人把我趕了出來!她不過是利用我達到她自己的目的罷了!”
大喬越說越激憤,兩行淚順著她清豔動人的臉頰滑落。謝舒聽她話中似有隱情,也顧不得追究從前的事了,道:“大嫂,你慢慢說,究竟怎麼了?”
大喬忽然向她俯身拜倒,泣道:“舒兒,我求求你救救紹兒!司空曹操近來正陳兵江北,前幾日又派來使臣,命將軍遣送親子入朝為質,否則就要出兵攻打江東!可將軍膝下除了步氏所生的長女,如今還沒有兒子,孫氏嫡係之中,三弟孫翊英年早逝,四弟孫匡尚未成婚,隻有伯符身後留有兩個遺孤。奉兒尚在繈褓之中,要入質也不會是他去,那紹兒便首當其衝了!可紹兒今年才五歲,北方乃是虎狼之地,曹氏又那般鴟張跋扈,他去了隻有死路一條啊!就算他不為曹氏所害,北方天寒地凍,風沙凜冽,紹兒的身子那麼弱,一點水土不習的小毛病就足以要了他的命!舒兒,求你去向將軍說說情,不要那麼狠心地把紹兒往死路上送!”
謝舒心中震動,卻微微苦笑起來,道:“你看我現今這副樣子,自身尚且難保,將軍又怎會聽我的?”
大喬滿臉是淚,單薄的身子簌簌抖動著,像是一朵風雪裡瑟瑟的百合花,淒惶極了,卻也美得動人心魄。她淚流滿麵道:“舒兒,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來找你之前,我也去求過徐姝和袁裳,甚至去求了步氏。可徐姝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袁裳尚在病中,我根本就沒見到她,步氏就更不用說了,她那般乖滑伶俐,恨不得事事都順著將軍,又怎麼會為了我和紹兒去觸將軍的逆鱗?”
謝舒微微蹙眉道:“那仲謀現在是什麼意思?”
大喬啜泣道:“將軍也有意送紹兒入朝為質,隻是架不住公瑾的再三勸阻,尚在猶豫之中。若是連公瑾都無法阻止他,那我就隻有以死相勸了!”
謝舒忙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萬事都有解決的辦法,大嫂可彆做傻事。”
大喬拭了拭淚,喚道:“紹兒,你過來,跟娘一起給叔母磕頭,求她救救你!”
孫紹原本依偎在謝舒身邊,聽了這話,乖順地走到大喬身邊跪好。大喬摁著他給謝舒磕了幾個頭,孫紹雖還不懂事,但見大喬傷心,也跟著哭了,奶聲奶氣地抽噎著道:“叔母,求您救救紹兒,紹兒不想當人質!”
謝舒見他的額前磕紅了一片,眼淚一下就下來了,伸手將孫紹拉過來,緊緊地攬進了懷裡。孫紹嚶嚶地哭著,也抱緊了謝舒。
大喬道:“舒兒,紹兒不僅是伯符的孩子,也是你姐姐的孩子,時至今日,除了你我實在不知該去找誰幫忙了!求你看在你姐姐份兒上,看在伯符的份兒上救救紹兒!如果你怨我曾經讓徐姝對付你,你罵我、打我都不要緊,甚至我可以以死向你謝罪,隻求你想法子保全紹兒!”
謝舒伸手攙扶她,道:“大嫂,快起來吧,我不怨你。紹兒並非是你所生,但危難關頭,你卻肯豁出性命保護他,我該替我死去的姐姐多謝你才是。”
大喬垂淚道:“你彆這麼說,我當之有愧。紹兒雖不是我的孩子,但卻是伯符的孩子,哪怕為了伯符,我也要把他平平安安地養大。”
謝舒的心驀地柔軟起來,像是一片乾涸已久的河灘,溫暖的河水漫上來,便又變成了濕軟沃潤的沼澤。她笑了笑,道:“你一定很愛他。”
大喬微微一愣,對上謝舒的目光,方明白她說的是誰,她赧然卻又堅定地道:“是,能嫁給伯符,是我此生最驕傲的事。雖然我隻與他廝守了短短一年,但那一年裡的每時每刻,我都銘記在心。往後我隻想守著這些回憶,守著紹兒和奉兒,好好過我們的日子。”
謝舒道:“我明白了,我會讓紹兒留在你身邊的,大嫂放心就是。”
大喬心頭一亮,追問道:“你有辦法能讓紹兒不去入質?”
謝舒點頭道:“有是有,不過我被關在這裡,諸事不便,還需大嫂在外頭幫我一個忙。”
大喬連連頜首,道:“你說,是不是要我去求將軍放你出去?或是要我在將軍麵前證實你的清白?”
謝舒搖頭笑道:“大嫂如何能證實我的清白?不必那麼麻煩,大嫂隻需將你今日帶紹兒來見我的事傳揚出去就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大喬走後,日子仍像往常一樣清苦而安靜,隻有謝舒自己知道,她的心已不再平靜,就像低垂的鉛雲之下浪潮翻卷的滄海,暗流洶湧,躁動不安。她在等,如同蝴蝶在逼仄的蛹中等待著破繭羽化,如同金蟬在黑暗的地下等待著重見天日,她在等待著一個脫出困境的機會,那機會就快來了。
這一日,謝舒正坐在屋裡寫字,忽聽朝歌在外頭驚叫了一聲。謝舒心裡一緊,忙吹乾了墨跡,將絹紙匆匆折好收進懷裡,出屋一看,隻見朝歌正站在廊下,驚恐地看著廊外的什麼東西。
謝舒問道:“你怎麼了?”
朝歌說不出話來,伸手指了指,謝舒順著望過去,隻見一隻毛色斑斕的錦鴨倒斃在台階下的草叢裡,起先翅膀還抽搐著扇動幾下,很快就僵死不動了。
朝歌將手中的一碗湯遞到謝舒跟前,顫聲道:“這湯裡有毒!方才若非奴事先喂了一點給鴨子,這會兒死的隻怕就是咱們了!”
謝舒淡淡地笑了笑,道:“她們終於出手了,看來這幾日,大嫂已把她來看我的事傳開了,她們得了信,怕我借機翻身,可不得趕快把我弄死,以絕後患麼。”
朝歌定了定神,道:“那夫人覺得,是誰下的毒?”
謝舒冷冷道:“還能有誰,不是徐姝,就是步練師。”
朝歌點點頭,卻又道:“不過……袁夫人誤會夫人害死了她的母親和孩子,對夫人恨之入骨,也很有可能是她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