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舒月份大了身子沉重,確有些乏了,便點頭應了。誰知這時卻聽溪邊有人說話,是男子的聲線,還不止一人。
謝舒猶豫著止步不前,劉協隔著枝葉向聲響來處看了看,道:“朕倒忘了,今日曹司空家的子建公子也在禦苑裡,與孔融、陳琳等人集會呢,那不正是他們幾個麼。”
謝舒也聽張紘提起過此事,她從花木間望去,隻見溪畔影影綽綽地坐著十幾個人,似是正在曲水流觴。
曲水流觴是文人的雅戲,人們坐在岸邊,用木盤托著酒樽浮在水上,自上遊漂流而下,停在誰的麵前,誰便要吟詩作賦,若是作不出,就要罰酒。
謝舒偷看時,那龜背大的樟木朱漆盤正好停在一人附近,那人背對著謝舒坐在溪畔,看不見樣貌,穿了身靛青色錦袍,領口衣緣處鑲著雪白的兔毫,翠玉冠束發,看他的身量清瘦纖細,像是年紀不大。
眾人見狀都哄笑起來,坐在那少年對岸的一人高聲道:“賦五言詩一首,若是作不出,罰酒三大籌。”
另一人笑道:“怎會作不出?子建公子是何許人也,從清早到現在,咱們每人少說都被罰了三五樽酒了,子建公子卻還滴酒未沾哩。”謝舒便知那青衣少年正是曹植。
曹植起身整衣道:“既是如此,子建便獻醜了。”他正欲賦詩,卻被一人打斷道:“且慢,今日在座的人中,子建公子年紀最輕,才名卻最盛,作詩對他來說未免太容易了些,需得多些限製才好。”
眾人都問:“如何限製?”
那人往四下裡看了看,抬手一指,道:“那邊有片甘蔗林,諸位瞧見沒有?”
曹植和眾人都轉頭去看,謝舒見那人指著的正是自己藏身的林子,忙往枝葉茂密處躲了躲。劉協在旁輕聲道:“不打緊,他們看不見咱們的。”
那人又道:“從岸邊到甘蔗林之間約有七八步,子建公子若是能在這數步之內成詩一首,吾等各罰酒一樽,若是不能,子建公子獨飲三大籌,如何?”
眾人齊聲稱善,曹植笑道:“也罷,我姑且一試,隻是未免太難了些。”
他轉身踏出一步,緩緩吟道:“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有人笑道:“說來子建公子也差不多到了成婚的年紀,不知看中了哪位南方的美人,這才有感而發。”
曹植笑了笑,不置可否,又走出一步,續道:“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四句過後,詩意漸入佳境,眾人不再插言,都屏息凝神,洗耳恭聽。
誰知曹植又踏出兩步,卻是默默無語,忽然回身笑道:“太難了!太難了!我作不出,我還是喝酒吧!”
眾人噓聲一片,一人道:“不行不行,還剩三步,管你作得出作不出,好歹得走完了再說。”
曹植便也隻得回身,又踏出一步,卻仍是文思騫澀,沉吟道:“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謝舒站在林中,見曹植為難,忍不住輕聲接道:“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曹植兀自凝神思索,並沒有聽見,眼見著腳下隻剩一步了,謝舒不免暗自替他著急。劉協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揚聲道:“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曹植眼前一亮,續道:“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腳下同時踏出了最後一步。
岸邊的人都叫起好來,曹植繞進林中,見了劉協,忙道:“原來是陛下在此,微臣早就聽聞陛下頗擅辭賦文章,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微臣自愧不如。”
劉協笑道:“方才那句詩不是朕作的,是她,朕隻是替她說出來罷了。”
曹植微微詫異,道:“吳侯夫人?”
謝舒向他施禮,曹植忙作揖以答,道:“夫人當真才情過人,方才若不是有夫人和陛下提點,子建隻怕就要受罰了。”
謝舒道:“是妾賣弄了,讓曹公子見笑。”
岸邊的眾人也都跟了過來,拜見了劉協,張紘也在其中,驚訝道:“夫人,您怎麼在這兒?”
劉協道:“是朕請她進宮來的,正巧碰見你們在此作詩,便一同站在林中看了一會兒。”
曹植道:“既是如此,不知臣等能否有幸請陛下和夫人入席?也好一同暢論詩文。”
劉協無可無不可,側首探問謝舒的意思,謝舒道:“臣女隻是一介女流,如何敢與諸位大人同席。”
曹植略略失望,劉協道:“也罷,那朕與吳侯夫人便不在此攪擾了。張禦史,你不必擔心,朕會派人好生送你們夫人回府的。”
張紘連忙謝過了他,劉協便和謝舒順著來路回去了,曹植一直目送著二人遠去,才被人拉回了席間。
這日謝舒在宮中淹留了大半日,回到府中已是傍晚時分了,進屋隻見窗下的案幾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隻腹大口小的青瓷罐子,煞是顯眼。
謝舒看著眼生,便問一個守在屋裡的小丫頭道:“這罐子是哪來的?”
那小丫頭道:“回夫人,今天白天您不在,子桓公子來了一趟,送了這罐鹽漬青梅來,說您愛吃酸的,一定喜歡。子桓公子本想見您一麵,但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您回來,他還有公事,便先走了,說是改日再來看夫人。”
謝舒道:“知道了。”打發了她下去,走到窗邊的坐榻上坐下,揭開罐子瞧了瞧,果然是滿滿一罐子鹽漬青梅。
謝舒用小竹簽紮了一顆吃了,又紮了一顆給朝歌,道:“你吃不吃?”
朝歌撇嘴道:“這是曹公子送給夫人的,我哪敢吃?”又低聲道:“夫人,我說句話您可彆生氣,曹公子是不是對您……”
她頓了頓,帶了滿麵隱晦的神色,道:“自打您來了許都,他就一直在您身邊轉悠,見您愛吃酸杏,就不顧公事繁忙,給您送了一罐青梅來,從前咱們在江東時,孫將軍都沒對您如此上心哩。”
謝舒嗔道:“你彆胡說!”
朝歌還待申辯,隻見方才的小丫頭又敲門進來了,道:“夫人,張禦史回來了,說是有東西要給您,問您方不方便進來?”
謝舒忙道:“快請。”
片刻,小丫頭引著張紘進來了,謝舒打趣道:“張公,近來可好?若不是今日湊巧在宮中碰見,咱們可都有好些日子沒見麵了。”
張紘赧然道:“屬下身為外臣,與夫人同住一府,本就於禮不合,實在不敢進內叨擾夫人。今日冒昧前來,是受子建公子所托,有件物什想轉交給夫人。”
謝舒奇道:“是什麼?”
張紘從袖中摸出一隻香囊遞給謝舒,謝舒打開來,隻見裡頭裝著一張紙箋,上頭謄了八句五言詩: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正是曹植在宮中所作的那首,字是清秀的蠅頭小楷,紙是上用的梅花箋,沾染了錦囊中的香氣,香得令人想入非非。
謝舒看看桌上的青梅,又看看手裡的詩箋,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