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華死後半個月,曹操終於帶兵趕回許都。因著天時悶熱,為怕屍首腐壞,其時曹華已封棺大斂了,曹操連她的最後一麵也沒見上,隻得隔著棺木哭祭。
宮裡經伏壽查實,下毒的正是曹節,既有宮人為證,又有她與曹華口角在先,曹操即使滿腹疑竇,也無話可說。
曹節戕害嬪妃,有悖後妃之德,本應廢為庶人,打入冷宮,但她畢竟是曹氏的女兒,劉協不好貿然處置她,便將她遣送回家,交由曹氏定奪。
這日,曹操下朝回府,已是後晌了。府裡素日伺候他的侍婢采菲正在門內候著,見他從馬車上下來,忙撐起紙傘迎上去,道:“司空回來了。”
曹操“嗯”了聲,抬頭看看陰雲密布的天幕,萬千雨絲正從天而降,沾衣不濕,卻連綿不絕。曹操伸手拂去落在肩頭上的雨珠,道:“這天真怪,分明已入秋了,卻下起雨來了。”
采菲小心地道:“自從華貴人去世後,這雨就一直下個不停,可見連老天都覺得咱們貴人可憐了。”
曹操歎了一聲,抬腿邁進了門檻,采菲又道:“今日午上司空不在時,夫人屋裡的采萍來了一趟,說夫人賭氣不肯吃飯,至今已三天了,怕夫人年紀大了熬不住,想請司空過去勸勸夫人。”
這些日子以來,曹操自覺無顏麵對丁夫人,一直沒去丁夫人屋裡走動。他也知道躲不過,隻得道:“那便去吧。”
采菲應諾,引著曹操往正院去了。
進了院門,曹操一眼便看見曹華的棺木停在院子當中,因著近來秋雨連綿,棺木上搭著棚子遮雨,甚是紮眼。曹操心頭一搐,連忙轉開眼,進了屋。
臥房裡,丁夫人正躺在榻上,侍婢采萍跪在榻邊,手捧著一碗熱粥,正勸丁夫人吃飯,見曹操進來,忙起身施禮。曹操接過碗匙來到榻邊,舀起一勺菜粥送到丁夫人嘴邊,輕聲道:“夫人,吃一口吧。”
丁夫人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曹操見她原本黑白參半的鬢發,在短短半個月間竟已全白了,分明是與自己差不多的年紀,看著卻比自己蒼老許多,心裡難受極了,道:“夫人,你再難過,也彆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華兒已去了,你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麼活啊?”話至此處,一代叱吒風雲的亂世梟雄,也禁不住哽咽了。
采菲和采萍見狀都悄悄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門扉。丁夫人毫不領情,睜開眼冷冷道:“你活得不是好好的麼?華兒去了,也沒見你要死要活的,可見男人都是沒心肝的東西!”
曹操氣道:“你這是什麼話?華兒是我嫡親的女兒,自小打我身邊長起來的,她死了,我怎能不難過?可人死不能複生,難不成我也得跟著她去了,才算是有心肝麼?”
丁夫人半是嘲諷地道:“你也不必隨她去,你還有宏圖未展,且得好好活著呢。可華兒不能白死,環氏和曹節如今都還好端端地在府裡,你讓我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曹操軟言辯解道:“那你想怎地?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難不成還讓我殺了她們給華兒抵命?且不說曹節也是我的女兒,這事是不是她乾的,都還不清楚呢!陛下和伏壽一向陽奉陰違、詭計多端,他們說是曹節乾的,你就信麼?阿憲也從宮裡托人捎信來家,說事有蹊蹺,勸我謹慎,那封信我也拿給你看了不是?”
丁夫人思及曹華,心緒翻湧,胸膛一起一伏的,勉力撐起身子想坐起來。曹操伸手扶她,卻被她一把揮開了,顫聲道:“先是子脩,再是華兒,我此生視為性命的一雙兒女,都含冤而死,你卻連給他們主持公道的膽量都沒有,豈非枉稱英豪?就算你一時之間不能為華兒做主,子脩的事總沒有疑議,你便殺了張繡和賈詡給他抵命!他們已苟活了許多年,也夠本了!”
曹操為難道:“當年子脩因他們而死是不假,但他們如今已歸順於我,我若殺了他們,便是殺降,天下人會怎麼看?往後還有人敢歸順我麼?更何況我此番北征,張繡還是前鋒,剛立了戰功,我怎能殺他?”
丁夫人冷笑道:“你總是有理的。那賈詡呢?賈詡和張繡,你必得殺一個,否則我就死給你看!”
曹操歎了口氣,權衡了一番,道:“也罷,子脩和華兒英年早逝,總是我對你不住,隻是你得容我考慮幾日。”
丁夫人見他鬆了口,才淡淡道:“你快著些,子脩和華兒,可都在天上睜眼看著呢!”
過了幾日,曹操沒什麼動靜。這天,秋雨綿綿,整下了一日。傍晚時分,天黑得格外早,還不到食時屋裡就掌起了燈燭。環夫人悶了一天,隻覺精神不濟,思量著想早點歇下,便坐到妝台前,讓曹節的奶娘周氏替自己卸妝梳洗。
周氏熟絡地拆下她發間的釵飾,又用溫水浸了手巾,遞給環夫人拭麵,見她額角有道淤紅的傷痂,便提點道:“夫人仔細些,彆讓傷口沾了水,會留疤的。”
環夫人撥開長發對鏡照了照,嫌惡道:“那瘋婆子下手也忒狠了,這都半個多月了,淤腫還沒消下去!我遲早要她好看!”
周氏替她梳著頭道:“老身早就勸過夫人,丁夫人性情古怪,不是好相與的,與其委身侍之,不如取而代之。夫人自家當了正室,咱們公子不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司空嫡子了麼?”
環夫人歎道:“阿節鬨出這麼大的事,那瘋婆子與我勢不兩立,我便是想委曲求全也不成了。不過也好,鬥了這麼多年,也該決出個結果了。那瘋婆子如今沒有子女傍身,正室之位是坐不久了,倒不足為慮,怕隻怕卞氏不好對付……”
周氏還想說什麼,這時,曹衝卻從外頭跑了進來,叫了聲“娘”,一頭撲進了環夫人的懷裡。
環夫人摸摸他的腦袋道:“不是讓你在屋裡念書麼,怎麼跑出來了?外頭還下著雨呢,看頭發都淋濕了。”
曹衝仰頭道:“兒子本來是在念書的,但阿姊在隔壁哭,兒子看不進去,後來阿姊又摔起東西來了,兒子害怕,便隻好來找母親了。”
環夫人聽得蹙了眉。周氏道:“貴人自打來家後便一直是這樣,如此下去可不行,夫人得勸勸她。”
環夫人煩躁道:“我早就勸過了,好話說了一籮筐,嘴皮子都磨破了,她聽不進去,我又有什麼法子?”雖如此說,卻還是起身去了後院。
還沒進門,便聽曹節在屋裡嗚嗚咽咽的,侍婢們都擠在門口不敢進去。環夫人推開她們進了屋,見地下一片狼藉,原是曹節不肯吃飯,把湯菜摔了一地。
環夫人氣不打一處來,斥道:“你哭就罷了,還摔東西?你在宮裡惹出那麼大的禍端來,我還沒與你算賬哩,你的脾氣倒不小!”
曹節鬢發淩亂,滿麵淚痕,飲泣道:“娘,曹華真的不是我害死的,我是嫉恨她,可是不曾下毒殺她,是陛下和伏壽汙蔑我!曹憲說過他們沒安好心,我若是那時聽了她的,便好了!”
環夫人更氣:“你還有臉提曹憲?同是庶出的女兒,你與她差了不止一點半點,也活該我鬥不過卞氏!瞧瞧人家調/教出的好女兒,再看看你!虧得我幾次三番地托人叮囑你,莫與曹華爭風吃醋,莫與曹華爭風吃醋,你偏不聽!這下可好,不但把你自己搭了進去,連衝兒的前程也被你毀了!”
曹節心裡有愧,原本哀哀戚戚任憑她數落,聽到後半截,卻漸漸變了臉色,又是驚詫又是失望,道:“娘,我都落到這等地步了,你在乎的卻隻是衝弟的前程麼?你的眼裡是不是從沒有我這個女兒,隻有衝弟罷了!”
環夫人被她氣得差點仰過去:“我的眼裡沒有你,會懷胎十月生下你,又含辛茹苦地把你養大?你個沒良心的冤家,你是不是要氣死我啊!”
正鬨著,侍婢采薇急匆匆地從前院過來,向周氏耳語了幾句。周氏點點頭,打圓場道:“夫人消消氣,貴人也是委屈極了,才說氣話的,不能當真。”又對曹節道:“貴人也少說兩句吧,夫人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兒女麼?”
兩人這才都不說話了,隻是都氣咻咻的,各自滿腹委屈。
周氏吩咐侍婢把屋裡打掃了,扶了環夫人出去,看看左右無人,低聲道:“夫人,方才采薇來說,張繡想見您,現下正在前廳等著呢。”
環夫人緩了口氣,疑惑道:“張繡?我又不認得他,他來見我作甚?”
回到前院,隻見屋裡的側席上坐著個男子,生得膀大腰圓,單是坐著便比旁人高上許多,一看便是武將,見環夫人進屋,起身拜道:“末將張繡,參見側夫人。”
環夫人從沒見過他,留神打量,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頷下蓄著短須,穿了身粗布衣裳,生得壯碩威武,站起來就像座山似的,卻卑躬屈膝的,滿麵討好之色,毫無武將風骨。
環夫人命人關了門,隻留周氏侍奉在側,道:“久聞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隻是現下快到門禁的時辰了,張將軍是怎麼進來的?”
張繡道:“正是因為快到門禁的時辰了,司空府各門人馬雜遝,才好混進來。末將花了大價錢買通府衛,又換了身破爛衣裳,扮作是送柴火的,隻為進府見側夫人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