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修中有名弟子同金開野交好,金開野取了傅驚塵一些血液,小心交給他,想要查驗其中究竟有何東西,能讓傅驚塵此時仍保持理智。
溫麗妃那邊不必擔心,她已經睡下,房間中有隔音咒,輕易不會醒來,隻要莫去驚動了她。
另一側,花又青好奇問傅驚塵,他看水月新鏡,看到了什麼呢?
傅驚塵微笑:“隻看到雪地裡的一棵青樹。”
“一棵青樹?”花又青費解,她小心翼翼地替傅驚塵治傷,下結論,“你的心魔好健康。”
傅驚塵不言語。
他問水月新鏡,自己和花又青是否血脈相連?
傅驚塵想知她是否是自己的親妹妹。
水月新鏡隻給他展示了一副畫。
皚皚白雪,一棵青鬆,傲然立於清寒之冬。
青鬆樹上,雙枝依托,僅僅結了兩粒鬆果,好似兩顆鬆樹的眼睛。
片刻後,兩粒鬆果悄然落地,青鬆枯萎,悄然化作風塵,被風席卷而走。
雙果同枝而生,又雙雙墜地,互相依偎。
這大約便是答案。
金開野在眾弟子間頗有威望,他名召集眾人,直言已經修書往藥峰,不多時,葉靖鷹便會送來破解之法,阻止他們再四處分散柴火和油。
起初還有人不信,竊竊私語,目光相對,皆是不信任之態。
花又青在內室悄悄同傅驚塵說:“金開野太過耿直,他不適合去講這些東西。”
傅驚塵微笑:“你想?”
“怎麼可能呢?我這樣去,他們也不肯信的。俗世間,男人喜歡看不起女人,修道,大人也總是歧視小孩;”花又青歎氣,想了想,又補充,“若是我再大上五歲,一定能順利說服這些人。”
傅驚塵倒了杯茶水,示意她喝下,他起身。
花又青愣住:“你要做什麼?你現在已經是半妖屍化——”
他現在皮膚很白,眼睛微微泛著紅,一看就非常人。
阻止失敗,傅驚塵已經走出去,鎮定自若地以此刻樣貌,坦然出現在金開野身側。
他初來玄鴞門不久,還是生麵孔,見過他的人不多。當初和他一起出任務的,大多都已經是葬身妖屍之中了。
現在金開野召集的,多是丹修和符修的人。
幾個敏銳的弟子一眼看出他身體異樣,不由得驚駭萬分,紛紛掏出武器,慘叫連連:“……妖屍!!!”
沒想到!殺了那麼多妖屍!還有個竟然大搖大擺地在他們的老巢——呸,指揮中心裡!
這妖屍也太囂張了吧!!!
金開野頭都大了,皺眉,想要趕他走。
傅驚塵視若無睹,他淡然承認:“沒錯,我的確被妖屍咬傷。”
眼看弟子們紛紛掏出符咒,緊張以對,傅驚塵處變不驚,聲音清明:“但我是主動的。”
花又青站在簾幕後,聽見金開野不得思議的一句“他瘋了?”
此言果真有效,弟子們皆震聲不語。
“因為我信服葉宗主高超的醫術,我相信他老人家能夠找出解妖屍之毒的方法,”傅驚塵說,“所以我甘願被妖屍咬傷,試他老人家研製出的解毒藥。”
台下弟子嘩然。
“看,我如今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裡,足以證明此新藥有效,”傅驚塵抬手,取出幾包白生生的東西,展示給他們看,正色,“此乃葉宗主差我帶來的解藥,可解妖屍之毒。”
金開野頓住,定定看他手中的東西。
花又青捂額頭,不忍直視。
……那其實是傅驚塵給她買的薄荷糖。
這些弟子們卻沸騰了,聲音此起彼伏,紛紛詢問傅驚塵,此藥可有副作用?
也有人問,是否有預防作用?能不能提前先發下來?吃了後會影響男性,功能嗎?可有其他效力,比如壯,陽之類的?
傅驚塵平靜,等他們說完,方緩緩開口:“情況緊急,葉宗主隻配了這些,先差我送來——但無需擔憂,他老人家已經在趕製中了。相信不出五日,定能配齊所有藥丸。”
此話猶如定心丸,弟子們漸漸安靜了。
隻有個彆仍有微詞。
——是啊,若是按照溫宗主說的來,直接降雪封山,燒了整個鎮子多好?不過是一群普通百姓而已,即使此刻不殺他們,他們終有一日也會死的。
何必冒這麼大的風險?倘若新藥有問題呢?他們此刻出去廝殺,萬一又被妖屍咬傷了呢?
金開野在心裡罵了一句操,蛋。
傅驚塵淡然:“敢問諸位,倘若這城鎮之中,若有你們的家眷,今日又當如何?”
有人問:“有你的?”
?“暫無,”傅驚塵朗聲,“我此次試藥,並非在救我的父母弟妹,而是救他人的父母弟妹。”
騷動聲漸漸平穩。
傅驚塵問:“在座諸位,誰人無父母?誰無兄弟姐妹?誰無親眷?”
他長身玉立,站在高台上,毫不在意地袒露著自己妖屍的身份,似乎沒看到那些人手中成摞的化屍符。
花又青怔怔。
她忽然想到,傅驚塵已經沒有了。
他慷慨陳詞,反問各位弟子——事實上,他已經沒有父母了,他的親妹妹其實也早就死了。
她在拿一個假的信物,來扮演他的假妹妹。
就連他也是假的。
這裡的一切都是假的,隻有她是真的。
這種想法讓花又青忽而心臟一痛。
說不出怎麼回事,她詫異地伸手去摸,隻覺那裡好像被針紮了一下。
仰臉看傅驚塵。
他沉聲講:“倘若今時今日,我們隻是這城鎮中的一個普通百姓?又當如何?”
無人說話。
傅驚塵聲音放低:“想想看,你有一個可憐的小妹妹,今年才十歲,那麼小,什麼都不懂。晚上睡覺前,你給她唱著搖籃曲,哄她睡覺,答應她,明日清晨,要給她買糖——”
“但是,沒有明日了,”傅驚塵慢慢地說,“明日醜時,天還未亮,我們在這裡放了一把火,以雪封山。醒來時,你的妹妹已經躺在你懷裡,好奇地問為什麼這麼熱?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火?她什麼都不懂,也不知你們今日便會死,隻會用手摸著你的臉,懂事地說哥哥不要哭,說她不痛,被火燒也不痛。”
躲在簾子後的花又青,錯愕地看到金開野眼角竟有閃閃的光。
有弟子默默收了化屍符。
“這就是我們想做的事情嗎?”傅驚塵步步逼問,“是濫殺無辜?還是欺淩弱小?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一群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捫心自問,今天這場屠殺,必須要進行麼?我們必須要殺他們麼?我們彆無他法了嗎?”
他朗聲:“我不願做,我有父母,不願殺他人父母;我有妹妹,更不想害他人幼妹!”
傅驚塵視線從那些弟子臉上一一掃過,擲地有聲:“我今試藥,亦不知結果如何。但我知,我若不試,誰人來試?若人人都躊躇不前,人人自保,自私自立,誰又來救這些無辜百姓?如果人人皆貪生怕死,趨利避害,又何來勝利之說?今日乃危急存亡之時,若不挺身而出,難道要就此苟活於世嗎?這難道就是我們所追求的道嗎?”
一番慷慨陳詞,幾乎令弟子都卸下符咒。感性之人,更是紅著臉,將能生火的黃符一撕兩半。
有弟子發問:“空口無憑,你可有證據?什麼都沒有,隻是幾句話,就想讓我們賣命?”
金開野不忍看下去,原地立著,要站成一尊雕像。
他信守諾言,說謊一事,從不是他強項。
傅驚塵抬眼,目視前方:“證據來了。”
什麼?
循他視線,紛紛望去,隻看一皎白小鳥,銜信飛來。
那信看不清其中內容,隻觀其鳥,顯然是玄鴞門中寄出,那信封之上,亦有玄鴞門法印。
有人叫:“是派裡的信!!!”
小白鴿翅膀皎皎,忽忽閃閃,眾目睽睽下,穩穩地站在傅驚塵肩膀上。
眾弟子看著傅驚塵取下信件。
自上而下,細細看罷,傅驚塵展顏一笑。
他握那書信,高高舉起:“葉宗主又書一信寄來,為褒獎我們此時奮勇除妖屍,待平定此事,勝利回山後,他將為每人贈延年益壽丹一枚!”
此言一出,霎時間士氣大增。
葉靖鷹脾氣古怪,年事已高,卻十分康健,他所造的丹藥,更是千金難求。
亦有弟子困惑,這延年益壽丹究竟何物?
他百思不得其解,拉住旁側一高喊“葉宗主英明”的師弟,悄聲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是延年益壽丹?
師弟同樣小聲說不知道,但管他呢,你看他如此說了,又是葉宗主親手研製的,定然是千年難尋的好東西。
弟子了然,同樣高舉雙手,跟著大喊“延年益壽丹”。
傅驚塵瞥金開野一眼,示意他來主持接下來的事情,轉身離開。
金開野了然,他擦乾眼角淚水,終於出聲,有條不紊地講著方才商議的計劃。
冤孽需要化解,他們需要儘快找出妖屍的源頭——即埋葬那女人的地方,將她超度,或……消滅。
解開後,妖屍之毒便不會再擴散,覺魂一清,就不會再任意傷人。
殘留在體內的妖毒,可以再尋解毒之法。
水月新鏡中,花又青能看到的東西有限,隻知那女人被活埋在河流旁,山的背陰麵,乃最聚煞氣陰水之地。
花又青追在傅驚塵身後,驚愕問他:“你什麼時候也會說這種大義之言了?你是忽然間悟道、要脫胎換骨了嗎?”
“我不會說,”傅驚塵淡然,“隻是想,如果台上的是你,你會怎麼說。”
花又青:“啊!”
是了,傅驚塵說的那些話,的確像她能說出口的。
她不得不承認,傅驚塵在洞察人心上很有一套:“那倒也是喔。”
傅驚塵忽然停下,彎腰,握了握她的手,又鬆開:“這麼涼?可是肚子餓了?”
不等花又青回答,金開野急匆匆跑來,眉頭緊皺,直接問傅驚塵:“你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信當真是葉宗主寄來的?”
“假的,”傅驚塵用劍鞘砸核桃,將完整的核桃仁遞給花又青,“那封信是青青的讀書反饋,先生寄的,需要我簽字。”
金開野:“……”
他幾乎要爆炸了:“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允諾那麼多?”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傅驚塵說,“倘若不如此,有幾個人肯聽你的?”
金開野說:“那也不能……不能……”
他笨嘴拙舌,說不出什麼話,隻頹然地坐著,低頭。
花又青有些同情金開野了。
他看起來真的很適合清水派,就像有時候展林會鬱結地說他或許應該適合海棠宗。
金開野已勞碌已久,長久不眠,稍後他們皆要出去尋找活埋之地,現今稍作調整,待飲完茶、吃完東西後便出發。
眾人皆知此事凶險。
那是攢了八十年的怨氣,究竟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
沉靜中,傅驚塵忽說:“金宗主,我知你為什麼不想人為催動雪崩封山——你亦曾為此肝腸寸斷,不是嗎?”
金開野猛然抬頭,他雙眼赤紅,矢口否認:“那次是天意。”
傅驚塵微笑:“天意?我從不信什麼天意,隻相信事在人為。”
長袖微擺,他從容飲茶。縱使已經半妖屍化,這一套動作,猶行雲流水,優雅如世代傳承下的貴族世家公子。
花又青吃了兩枚核桃,她很餓,這點不夠填肚子,傅驚塵又將桌上杏仁餅遞給她。
他展開看先生給花又青寫的評語,歎氣:“太丟哥哥的臉了,丟臉到我都不想簽名。”
花又青哐哐猛吃杏仁餅,弱弱為兄長畫餅:“下次會進步的。”
“還有後退的餘地麼?”傅驚塵又是一聲歎,“罷了,罷了。”
“你若不想簽,我來,”悶頭的金開野忽然出聲,他快速從傅驚塵手中奪走那封信,在先生要求親眷簽名的位置,珍重無比地寫下“兄長金開野已閱”七字。
傅驚塵沒攔,他氣定神閒,悠然喝茶。
簽完後,金開野反複描摹那信紙多次,才仔細看先生的評語,字字入心,小心翼翼。
「……愚昧無知,拙口鈍腮……」
金開野:“嗯?”
他抬眼,看往嘴巴裡塞餅的花又青,一口一個,毫不停歇。
繼續往下看。
「……不做作業,甚至於曠課不讀,放浪形骸,且老牛破車,實乃朽木不可雕也……」
金開野額頭冒冷汗。
「……課堂之上,多與同窗發生摩擦,除口角之外,動輒施以暴力,每每將人毆至痛哭流涕,更兼有……」
金開野一目十行,眼前一黑。
在此等評語下簽字,的確略有些丟老臉。
沉吟過後,他施了小術法,悄悄抹去“兄長金開野已閱”中的四字,再次鄭重簽名。
「愚兄傅驚塵已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