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又青能從溫麗妃身上得到的線索很少。
但她如今可以推理出大概的過程。
當年家鄉水災,弘光尊主救下溫麗妃,帶回玄鴞門;而定清師尊救下大師姐溫華君,撫養長大。
不知中間又發生了什麼,總而言之,在多年之後的今天,溫麗妃同溫華君交惡,兩人反目成仇,全然不在意血緣關係,甚至還會大打出手。
隻看溫麗妃身上受的傷,花又青能確認,劈下來的這一刀,大師姐溫華君絲毫沒有留情,是奔著直取溫麗妃性命而去的。
在清水派中,從未聽大師姐提到過這件事。
她們這些個師弟師妹,沒有一個知道大師姐還有孿生妹妹。
在花又青的印象中,大師姐溫華君向來和和氣氣,儘管責罰師弟師妹們嚴厲了些,卻也不是那種濫用刑法的人,最嚴重的懲戒,也不過是撤去一切保護措施,狠狠地打他們的手板,要他們認錯悔過。
她幾乎不曾想過大師姐會做出“殺掉自己的親妹妹”這種事情。
至於玄鴞門,此時的花又青已經大致地掌握了進出的方法。
若是現在就離開幻境,把她丟進玄鴞門中,她也能悄無聲息地偽裝成某一位內門弟子,在這裡暗暗主下,鬼鬼祟祟地生活,打探消息。
——以上兩件事外,隻剩下快要誤入歧途的傅驚塵了。
目前為止,在花又青所能收集到的情報中顯示,白衣派非常富有。
除卻清水派這種苦哈哈的窮門派,大部門門派的收入來源於百姓供奉、收徒、保護費及其他灰黑財產,而白衣派的這些錢財,大部分來源於最為熱銷的、那絕無僅有的神仙丸。
神仙丸的配方極為神秘,聽聞主要材料為幻心草,而這種近乎絕跡的幻心草,隻在白衣派所在的衣雪峰種植,看守格外嚴密。
簡而言之,想去白衣派?沒門。
為防止他人盜配方和藥草,白衣派向來不準許外人踏入,日夜皆有大量弟子值守,把衣雪峰看得如鐵桶般,水泄不通,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花又青煩惱地用手指蘸水,在桌麵上寫寫畫畫。
在這裡,她不能以紙筆留下什麼信息。
除卻那些純粹的藥理知識、圖譜之外,這些需要理清的線索,隻能以指蘸水描摹,待到水一乾,也便不留什麼痕跡,免得被他人看到,再徒生事端。
可傅驚塵卻誤以為,她看上了某某男修。
真是令人……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花又青皺眉。
清水派中,二師兄和四師兄就從不會因為這種事情管她。
不過話也說回來,可能因為清水派過於清貧,除卻侵略者外,少有人上山;而二師兄和四師兄帶著他們這些沒長大的師弟師妹們,光是看孩子、教孩子、調解孩子間矛盾已經幾乎花光所有精力,所以完全沒辦法、也沒有時間去分神尋覓道侶。
以至於花又青不知道,原來兄長
對妹妹的感情也會如此嚴格管控。
真是的……
她悶悶不樂地想,甚至可以向傅驚塵發誓,說他大可放心,她絕不會愛上其他男修?
——為什麼?
——因為我可能有點點喜歡你了,我們清水派的人都很專一的。
可是不能這樣講。
傅驚塵不知道他們的關係,他若是聽到,隻會冷著臉、像那天晚上一樣,痛斥她毫無羞恥心吧,竟然連他都會覬覦。
她的尊嚴並不允許去做這種事情。
花又青不知要不要慶幸幻境隻剩下一年多的時間,她不必長時間遭受這種煎熬。
幻境中七年,不過現實中的七日。
她隻是在這七日內有了一場無疾而終的愛戀萌芽。
等離開後——
啪。
她自己會快速地掐斷注定無花也無果的它。
櫻桃煎已經全部吃掉了,大量的甜熨帖了胃,毫無困意。
花又青早早地來到樓下坐著,同老板多買些方便攜帶的包子和乾糧,以便路上傅驚塵饑餓。
順帶著也吃早膳。
除她之外,第一個來用早膳的是梁長陽。
他已經規規矩矩地束好發,溫聲溫語地喚一聲小師妹,掏出手帕替花又青擦拭桌子和板凳,擦得乾乾淨淨後,才請她坐下。
陸陸續續地又過來幾個師弟,睡眼惺忪,卻都衣著整齊,依次笑著和花又青打招呼。
顧茗不同,他從客棧門外跨入,氣喘籲籲的,頭發上還掛一串露水,靦腆地遞給花又青一個油紙包,裡麵盛著幾個炸蜜糕,糯米粉做的皮,裡麵塞了用蜜棗和紅薯、紅豆熬成的餡兒L。
花又青說了謝謝,大方地請他吃自己點的竹筍雪菜肉絲包,顧茗臉紅得要命,不敢看她,連連推拒,隻說不能吃,她的東西都要留給大師兄的。
他是當真不敢看花又青。
就像沙漠裡醜陋的禿鳥,遙遙地看著羽翼豐滿的鷹,隻敢遠觀、卻不可靠近。
因為小鷹背後有嚴厲的鷹爸爸虎視眈眈,但凡有個差池,便能將他脖子折斷。
溫麗妃不來吃飯。
她嫌棄客棧樓下人多眼雜,尤其厭惡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如今身上又帶著傷,不能運氣,若是被那些狗雜碎的目光冒犯了,也不能隔空扣下他們的眼珠子。
此時飲食都是藍琴做的,再端到房間內和她一起吃。
……
卓木姍姍來遲。
他今日的走路姿勢十分崎嶇,好似跌倒了屁股上的骨頭,半岔不岔著一雙腿,勉力扭來。
梁長陽驚異:“卓師兄這是傷到了何處?”
王不留邊吃,邊口無遮攔地問:“怎麼瞧著像接受了宮刑?”
他向來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
同桌之上,不適應這種說話方式的顧茗咳嗽一聲,嘴裡米飯噴了對麵師弟一臉。師弟鐵青著臉,拔劍而起,拎顧茗
出去一決雌雄。
花又青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
宮刑?
卓木要變卓大了麼?
花又青好奇看卓木的臉。
不像啊,滿臉血色,不像受過重傷的模樣。
卓木麵色含笑,雙手扶著桌子,緩緩下坐:“無事,隻是睡覺落枕——啊啊啊啊啊啊!!!”
臀部觸到木板凳,痛得他險些跳起,一蹦三尺高,麵目猙獰。
好不容易才穩住表情,風度翩翩地起身,風度翩翩地站著吃完早餐,風度翩翩地……撩袍逃竄。
花又青扭頭,令他驚懼的源頭、藍衣黑衫的傅驚塵步入客棧中。
他氣色已恢複正常,第一個看低頭吃油炸蜜糕的花又青,嗅到那油炸糖的味道後,一頓,再看向師弟們,那視線最終落在鼻青臉腫、進門的顧茗身上。
他身上有同樣油炸蜜糕的氣息。
這次傅驚塵什麼都未說,隻在吃過飯後,低聲告訴卓木,要他近期留意一下,可有白衣派弟子和花又青接觸。
他們平時和白衣派不怎麼打交道,自然知之甚少;對方自詡名門正派,待玄鴞門中弟子大約會有敵意……需謹慎行事,暗中看著花又青,莫讓她出事。
卓木忍著痛說好。
一行人在傍晚時分才回到玄鴞門。
歸來時,恰逢晚霞織錦,千萬裡層雲,赤橙黃藍紫彤彤。
花又青剛剛回到自己小院,尚未好好歇息,便聞聽右護法崔謙佑回山,聯合八位宗主,“恭請”藍掌門更改計劃,重新開啟針對外門弟子的試煉,要求多多選拔外門弟子入內門,以填補這些年來、因種種原因隕落的內門弟子殘缺。
藍掌門礙於那個預言,自然不同意。
最後,還是湘夫人再度占卜,稱那個外門弟子已經在任務中死去,鬥轉星移,命理已改,這樁凶險事已經得到化解,讓藍掌門安心,不必再驚慌。
選拔試煉時間也已經商議確定,就定在下年春末。
屆時,八位宗主將齊齊聚氣,共同開啟供弟子試煉的小結界。
結界共七天七日,七道關卡,每個關卡皆由一位本門派結契靈獸看管;能在七日內順利從結界中脫身者,則為勝利。
當然,他們可以結隊而行,也可以單打獨鬥。
花又青選擇單打獨鬥。
她理智分析過自己現在的能力,這些年來,她劍法增益不少,又能治療,基本上能實現自強自立,旁得不敢說,這種小小試煉,絕不需要依托外界的力量,更不需要隊友來拖後腿。
況且,王不留都毅然決然地選擇獨自進試煉場了,難道她一個人就不行嗎?
關於花又青這個想法,傅驚塵表示了極大的讚賞。
他原本也要進試煉的,但葉靖鷹說需要他配合試藥,要親自對他考察——將傅驚塵的名字從名單上劃去。
沒有人有異議。
傅驚塵不入,很多人還能鬆口氣。
曆年來,在試煉場中被“誤殺”死去的人並不少。
傅驚塵剛到玄鴞門時??[]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身上毫無玄法,沒少被欺淩侮辱;現在不過短短六年,他的功力增加如此迅猛,曆練一場,還搖身一變,成了右護法崔謙佑的大弟子,那些諷刺過他的人,躲還來不及,聽到他不參加試煉,恨不得喜極而泣,燒香拜佛。
下定決心獨自入試煉的這一日,花又青剛剛把自己的房間打掃乾淨,就連破掉的窗紙也換了一層新的。
小心翼翼地用漿糊將窗紙右下角完整糊好,那漿糊是她第一次調,不慎調稀了些,一坨軟軟地往下落,花又青伸手去擦,摸齊整,把那窗紙完完整整地按在上麵。
剛壓好,便聽見身後傅驚塵問:“為何不用明瓦?那個通亮,乾淨,也不透風。”
花又青一手粘漿糊,一手拿刷子,笑咪咪:“沒必要呀,多浪費。”
——她在這裡住的時間沒多久了,何苦換明瓦呢?
風一吹,花又青抽抽鼻子,嗅到傅驚塵身上的味道,意識到他剛從湘夫人處回來。
湘夫人居住的地方多用珍稀香料,濃濃不散,人若入內,哪怕隻是稍稍坐坐便離開,亦會沾染上經久不散的氣味。
傅驚塵略略一想,頷首:“也是,到了春天,你便能搬到內門居住了。”
說到這裡,他又問:“你想好拜入誰的門下了麼?”
花又青說:“葉宗主想讓我跟著右護法、或者鬱宗主習劍。”
傅驚塵說:“還是跟湘夫人吧,她如今收的弟子沒有幾個出挑的,你若跟隨她,哪日她退位讓賢,你必定會成為新的宗主。”
花又青吃驚:“你這也太望女成鳳了吧?”
“望妹成鳳,”傅驚塵糾正,“這話也不對——旁人望不望,你都是鳳。”
說罷,他示意花又青靠近,從袖間取了素白的手帕。
原想親自為她擦拭手上的漿糊,卻又在即將觸碰她時頓住。
半晌,將那被捏皺的手帕放在她手中:“自己擦。”
花又青說:“哥哥嫌棄我了,以前都是親手幫我擦的。”
“剛誇你幾句,你就開始得意忘形,”傅驚塵說,“你見過誰家的宗主,還需要旁人幫忙擦手?”
花又青舉例子:“湘夫人呀!上次我見到她,要八個少年幫她洗手呢,兩隻手,兩人端盆,兩人為她洗手,兩人擦手,還有兩人給她塗香香軟軟的玉脂膏!”
傅驚塵忍俊不禁:“好,若是青青能做了宗主,莫說八個少年為你洗手,就算是八十個也無妨。”
花又青苦惱:“八十個會不會太多了?我沒有這麼多手呀。”
而且八十個人圍著她……悶也要悶壞了。
“不多,你不是有十根手指麼?”傅驚塵坐下,隨意一瞥,瞧見桌上的點心,“誰送來的?”
花又青說:“應該是金開野吧,他不是外出麼?是個小體修送來的。”
傅驚塵站起,一言不發,拎著
那點心便丟進戶外收攏垃圾的地方。
花又青嚇了一跳:“你做什麼?”
“他怎麼能送這些東西給你?聞起來都不新鮮了,莫不是藍琴不要的吧?”傅驚塵說,“吃了容易鬨肚子。”
花又青心痛:“才七天,現在天氣又不熱,放七天不會壞的……好可惜,要好多錢呢。”
“出息,”傅驚塵說,“這些油膩膩的點心,統總用不到一貫錢,你若是吃壞了,看病草藥多少錢?若是不慎吃死了,墓地又該要多少錢?”
花又青不滿:“我可是未來要成為宗主的人,能這麼輕而易舉地因為吃點心而被毒死嗎?”
“好,好,好,”傅驚塵笑,“我們青青不會。”
“想吃什麼點心,同我講,”他垂眼,看花又青,柔聲,“為兄現在雖然沒什麼通天本領,但還是能滿足一下饞嘴的妹妹。”
說到這裡,剛才還嘰嘰喳喳的花又青忽然間安靜下來。
冬風吹著秋葉落,季節更迭,而玄鴞門中四季如春,大家仍隻穿著素日裡的衣衫。
唯獨花又青,守著外麵的季節秩序,換了質地稍厚的衣裙,極淡的、略有些舊色的紫,像葡萄上掛著的一層白霜。
冷,甜,凝著一整個豐釀的秋天。
傅驚塵隱隱有些微妙念頭。
此時此刻,他竟覺,妹妹似乎要離開他。
——是一種微妙的、說不出的預感。
除卻玄門中人所使用的占卜,對於大部分人來講,所謂的“預感”,其實是感官敏銳的一種征兆。在你的思維尚未跟上的時刻,眼睛、耳朵、鼻子、手——這些觸感先你一步捕捉到微妙的氣息,儘管大腦暫且無法將它們聯係起來,但這些不經意間捕捉到的異樣,會搶先一步向大腦發布提醒。
就像有些人能“預感”到接下來的意外身亡。
現今的傅驚塵便察覺到這點。
方才滿手漿糊的花又青說“沒必要”時故作輕鬆的笑容,現在她擦手時的若有所思,包括這房間中的一切——
傅驚塵環顧四周。
房間中空蕩蕩,甚至可以用簡陋來形容。這裡除了生活起居必須的家具外,竟再無多餘的物件。
若說這裡沒有住人,都會有人相信。
院子也是,乾乾淨淨,不生草,不開花,平平整整,連看月亮的椅子都沒有。
這裡的一切都和她初初搬進來時一模一樣,在這住了整整六年,她不曾為自己添置任何新東西,就像隻是在這裡暫住兩日的客人,得過且過。
且不論那些花瓶擺件,其餘的,包括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會喜歡的畫,書,花,話本子,都沒有——
旁得倒還好講,她如此喜愛看話本子,口口聲聲這個那個,房間中竟不放一本麼?
那她素日裡說的喜歡看,難道都是借閱他人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