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明月已西沉,滿目青山遠。
晨陽普照。
胸腹上中了一刀,猙獰的肉翻出,隱隱約約可見生生白骨。
身受重傷的傅驚塵看著裂開的煉丹爐。
顛倒裂開,處處燃著小小火苗,隻有青青身上淡淡香,卻無身影。
這裡也沒有她。
他不曾低頭看自己身上傷,隻將劍架在方文脖子上,用力,割進去一截,不給痛快,隻是折磨,厲聲問:“青青呢?”
衣雪峰五重門上,傅驚塵原已力竭半跪,又被刺傷,胸腹見骨,又瞧見方宏、方文兩人,登時令他踉蹌扶劍而起,拚著一口氣,挾持住方文,一路順利到煉丹爐前,卻不見青青。
為何到處都沒有青青。
“文兒L!”方宏急聲,抬手阻止,他剛剛醒來,便聽人報傅驚塵隻身殺上衣雪峰,驚懼起身去看,誰知被對方擒了弟弟。
這千年玄鐵煉丹爐豈是隨意能開啟的?就連其中的熾焰真火,也需要白衣派幾位長老的真氣共同催發。
千百年間,代代相傳,這丹爐從未破損過。按照常理,要等丹藥成功煉化,才能自外開啟——是而,隻差了一些大弟子看守,幾位長老則去休息,等待丹成。
誰會料想到此等情況?
“她……她已經被金開野抱著往後山了,”方宏抬手,看著脖頸被割破的弟弟,心如刀絞,急急解釋,“況且,這是貴派右護法……哦不,崔謙佑和我們的交易,也是他親手將這女子遞給我們。昨夜,他給我們時,此女已經命懸一線,怕是活不過今日——他沒有同你說嗎?”
傅驚塵不發一言,乾脆利落地割下方文頭顱。
鮮血濺在他臉上,方宏驚駭。
咕嚕嚕人頭滾在他腳下,方文尚死不瞑目,大睜雙眼,方宏目眥欲裂:“弟弟!!!”
“都有弟弟妹妹,”傅驚塵諷刺一笑,“對他人弟妹卻如此狠毒。”
他不再停留,足尖一點,直奔後山而去。
忽而,心中有不合時宜的森森寒意——
後山、後山——
後山腳下,有梁長陽!
半柱香前,那蛇佩曾有感應預兆——莫不是,梁長陽在那個時刻遇到了青青?
胸口一時激蕩,熱血翻湧。
一路急奔,生死攸關之際,體內那黑影再度湧出,為他保住這即將崩潰的身軀,憤憤然斥責他。
「你不要命了?好好的身體,被你這樣糟蹋!!!」
「瘋子、瘋子、瘋子——你和之前一模一樣瘋!!!」
「乾脆把身體徹底送給我,看我幫你……」
傅驚塵聽不到。
他什麼都聽不到了。
近至山腳,傅驚塵便嗅到濃鬱的血腥味,臭得令他想要乾嘔。
控製不住的嘔吐感翻天覆地襲來,他繃緊臉,逡巡山下,在終於看到熟悉身影後,略略鬆了鬆。
他看到三個小身影,青青,梁長陽,和一個不知哪裡的人。
就在後山山腳下,小斜坡之上。
找到了。
心下驟然一鬆。
被苦苦壓抑的劇痛,在此刻侵襲傅驚塵神經。
沒關係。
他已找到青青。
越來越近,隻見陽光照耀小坡,坡上石頭被曬得熨燙發熱,青青穿著他親手換上的那件夏衫,依靠著石頭,背對著他。
可今日寒涼,穿成這樣,又一身的血,怕是要著涼。
青青必然吃了不少苦,那些白衣派弟子都是她所殺麼?
真不錯,要好好誇讚她。
但她也必然很痛,才會痛到連療傷的力氣都沒了。
沒關係,傅驚塵現在便能帶她回玄鴞門,去見葉靖鷹。
重傷的梁長陽守在她旁邊,另一邊,還有個眼熟的小弟子,傅驚塵記得在石山旁邊見過一麵,沒印象,不知叫什麼名字。
傅驚塵急急而下,甫一落地,便奔向青青。
為她懸心如此久,此刻,已是半點怒氣也沒了:“青青!”
梁長陽覺察,驚懼回頭。
那小弟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不停為傅驚塵磕頭,嘭嘭嘭嘭嘭,嗑得額頭都破了,語無倫次,驚慌失措:“師伯!師伯!我錯了!弟子隻聽見她叫金開野哥哥,誤以為她就是您要殺的金玉傾,才驚散了她魂魄——弟子錯了!師伯——弟子不知她竟是師伯的妹妹……弟子……弟子魯莽……有眼不識泰山……”
額頭磕得鮮血淋漓,傅驚塵未聽他言語,隻看青青。
她斜靠著石頭而坐,陽光灑落一身,麵帶微笑,卻好似沒了魂魄。
傅驚塵僵了身體。
他俯身,顫抖伸手,試探她呼吸。
無聲無息。
唯有清風吹遍滿山,燕草碧如絲,陽光柔媚。
兩日前,青青還在中氣十足地和他吵架,伶牙俐齒,氣得他吐血,惱得他恨不得掐死她——
現在青青真的死了。
鮮血自腰腹部汩汩流出,傅驚塵折身拔劍,梁長陽撲上去,抱住傅驚塵的手臂,顫聲:“師兄,青青師妹是在同白衣派弟子打鬥中死去的,隻是殘魂一縷尚在……這弟子雖愚蠢,但也——”
“但是,若非他,青青那一縷殘魂,也堅持不到我來,是不是?”傅驚塵低頭,看梁長陽,問,“為何不提醒——”
話音忽止住。
想到了五重山門前,蛇佩聲聲催心口痛。
提醒了。
可他錯過了。
呼吸一停,傅驚塵說:“也是我親手下了誅殺金玉傾的命令。”
是他,為給青青鋪路,親手下令,尋找金玉傾,若得之,即可誅殺;
察覺到青青就是金玉傾後,卓木曾來回稟,詢問是否要繼續尋找金玉傾下落,是否繼續——
他本說了不必。
但,為不
令金開野起疑心,不想讓他搶走青青,轉念一想,又改主意,讓石山繼續。
因彼時青青被關在石室中,他以為自己能護住她周全。
也是他,都是他。
殺死青青的是他自己。
一念之差。
咫尺天涯。
驀然間,憶起自己剛同方宏說的那句話——
「都有弟弟妹妹,對他人弟妹卻如此狠毒。」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涓涓不壅,終為江河。
他親手種下惡果,卻由妹妹一力承擔。
她——
她還這樣小。
看傅驚塵臉色蒼白,暫無動作,梁長陽看向王小四:“還不謝罪!”
“弟子……弟子馬上就以死謝罪,”王小四磕頭磕到滿臉血,哆哆嗦嗦地拿起劍,絕望哀求,“弟子自知今日闖下大禍,死不足惜;唯獨家中有老人幼妹,還乞求師伯能放過他們……”
他跪下,又重重向傅驚塵叩首:“弟子感謝師伯恩情。”
傅驚塵看他。
當年青青,也是如此,為求葉靖鷹救他,磕了九九八十一個響頭;怕被他知道,遮遮掩掩,還不敢去看她。
她那時,大約也如他這般,磕了一頭一臉的血。
隻為救他。
他卻親手害死了青青。
王小四瑟瑟發抖,束發帶洗到鬆散著起了毛邊。
那發帶邊角上,歪歪扭扭地繡著一個王字,一看便是孩子手跡。
傅驚塵終於出聲:“你頭上那發帶是誰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