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霖劇倒,夜涼林靄動。
最後一截引路香,風吹過,剩一截,晃一晃,悠悠熄滅,唯餘滿案香灰,堆成一灘。
楚吟歌和方回燕守著空蕩的房間,對視一眼,皆是不安。
異變發生得猝不及防。
六師妹花又青入幻境後,尚未到一炷香時間,竟然整個人自床上消失了。
——按照常理,若進幻境,人不會離開,和做夢無異。
而青青,是整個人都失蹤了。
這件事將幾人都驚起一身冷汗,連續七日,晝夜間,每日都有兩人在青青房間中值守,房間內所有東西,皆都不動,惶惶不安,唯恐出現什麼差池。
這是第七日。
迷轂枝做的引路香已經燒到儘頭。
方回燕緊緊抿著唇。
當初花又青被溫華君撿來,身體瘦得像個小猴,還生著風寒。
楚吟歌開藥方,方回燕煮藥、煎藥,攢錢給她買滋補的東西吃,好不容易將她養到這麼大。
花又青入幻境,接近傅驚塵,他是最掛心的那個,一連幾日睡不好覺,就連頭發也掉了不少。
攢一攢,都能留著給青青做發片了。
眼看迷轂枝的香熄滅,楚吟歌不安,快言快語:“早知就還是我們去算了,這引路香的做法也全是看定清師尊留下的那些東西……都是試驗品!萬一青青出了什麼差錯,你我——”
話音剛落,眨眼間,隻見方才青青的床榻上,平空顯現出一個窈窕身影。
青絲如瀑遮住肌膚,她蜷縮著身體,背對著她們,一動不動。
方回燕登時背過身,叫楚吟歌:“快給她衣服穿!!!”
楚吟歌立刻脫下外裳,快步走到床邊,給花又青披上,急切喚她名字:“青青——青青!!!”
花又青側躺著,毫無知覺,亦不曾回應。
搭住手上脈搏,楚吟歌心驚肉跳。
微弱到幾乎沒有了。
再探,她體內竟有一惡毒符咒灼傷著心臟,危在旦夕。
還有這身體,表麵雖無傷痕,內裡卻有虧空、損耗之相,又像剛剛經曆一場惡戰,體內多處受損。
楚吟歌當機立斷,什麼也顧不得了,運氣為花又青療傷。
方回燕問:“青青怎麼了?”
雖親密無間,將她們帶大,但畢竟有著男女之彆,他此刻再如何擔心,也斷然不會轉過身,不適合看如今師妹情況。
“受了重傷,”楚吟歌皺眉,“是誰下手如此狠毒?”
方回燕急:“我能轉身看看麼?”
“不行,我來不及給青青穿好衣服了,療傷要緊——”楚吟歌專注為她接那些被斬斷的經脈,“二師兄,你先去我藥房中,把西邊案幾上那五瓶丹藥拿來,再去廚房。”
方回燕問:“去廚房做什麼?”
“做些飯菜來,”楚吟歌說,“青青恢複身體需要營養—
—昨日,我剛讓展林買了兩隻鵝回來。”
方回燕答應一聲,轉身便去。
約莫一柱香時間,楚吟歌才終於清理乾淨青青體內的符咒,那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經脈,亦一一為她接上,理順,通了氣血。
她守著床塌,直到看見花又青急促呼吸幾口、又緩緩恢複正常後,才鬆口氣。
睡吧,睡吧,青青。
也不知你在幻境中遇到了什麼。
怎麼如此疲憊、傷痕累累。
——隻要回來便好。
楚吟歌輕輕撫摸青青的頭發。
青絲散開,罩住身體,臉頰微微有血色,還有些絨絨、淺色細毛。
以往青青活力滿滿,醒著抑或者入睡,都是開開心心的;
怎麼現在看,少了許多歡樂,平添幾分愁容?
楚吟歌微微皺眉。
現實中七日,幻境中七年。
這七年,不知會遇到多少人、多少事,出入幻境都耗費大量心神,如青青這般,已經很好了。
隻是她怎麼裸,身而歸?
想到等會兒展林可能會過來,楚吟歌起身找了乾淨衣服,先給她換上。又發覺,青青蜷縮著,懷中緊緊抱了幾樣東西,一直護著。
嗯?
楚吟歌小心翼翼撥開她的手,看見六個一模一樣的小白瓷瓶,和一支天山雪蓮。
她不知這是什麼東西,隻覺師妹寧可赤/身裸/體也要帶來,想必一定十分重要,便悄悄收起,放置在青青床邊的木匣子中。
打開木匣子,裡麵裝著青青到處收來的小玩意,小時候方回燕用布頭給她縫的小娃娃,展林給她雕的小玩意,山下吃糖葫蘆後剩的簽子,去幫人做法事後、和她一起玩的小孩子送她的豬骨骰子……一堆雜七雜八、雞零狗碎的小玩意,都是她的寶貝,從小收到大,全都攢著。
唯獨深處有一物,和周圍東西格格不入。
那是支金鑲玉的牡丹簪子,雍容華貴,精致美麗,價格高昂。
還是青青十二歲時得到的,展林說,避雨時遇到一個怪人,特彆高特彆壯,應當也是修道人士,看起來挺嚇人。
好幾次,展林都想抱著師妹跑回山門了。
幸好沒什麼惡意,分彆之際,那個怪人還給了青青銀子,和這個簪子。
既是緣分,這麼多年,無論生活多麼艱難,都沒有賣掉它,隻給青青留著;不過,青青對金銀之物的興趣不大,從未戴過,就這樣,簪子始終靜悄悄地躺在那匣子中,不曾有半點動靜。
匣子已經滿滿當當了,楚吟歌隨手扒拉幾下,想了想,隻覺每一樣都是師妹的心頭摯愛,哪一樣也不能丟棄,便隻好將那六個瓶子散漫地放進去,天山雪蓮單獨放在另一抽屜中。
花又青在第二日的傍晚才有了意識,嘴唇已經乾焦,視線模糊混亂。
很痛。
身體很痛。
心口處也好難受,說不出的滋味,像有人貫穿
了她的胸膛——最後那一幕,花又青已經全都記不清了,隻記得胸口一涼,低頭隻見半截劍貫體而出。
然後就不記得了。
似是陷入重重黑暗。
沒有任何夢境的黑,她茫然地抱著裝有金開野骨灰的白瓷瓶和天山雪蓮奔走,赤足一路跑,直到聽見三師姐喚她。
青青。
青青。
花又青睜開眼,聽到窗外有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屋簷雨水滴落,啪啪啦啦,敲著牆根的一溜兒破瓦。
“醒了?”楚吟歌用濕毛巾擦拭她額頭冷汗,“是哪裡疼嗎?”
花又青紅著眼,叫一聲三師姐。
剛剛張開雙臂,還未抱到她,方回燕便如颶風般飄來,狠狠將花又青腦袋揉進自己懷裡,心痛難以言表:“青青,青青,你可算回來,這幾天,快把二師兄給擔心死了,哎呀呀……快讓我看看,啊!沒瘦,還胖了些,但怎麼弄得這一身傷。在那邊吃得還習慣嗎?睡得好嗎?有沒有夢到二師兄啊?……”
花又青腦袋發嗡,隻覺恍若隔世。
這是切切實實的近七年未見,她——她——
的確是七年了。
木窗外敲秋雨。
傅驚塵、金開野、葉靖鷹……
都留在幻境了。
尚未緩過神來,花又青記起一事,急切:“我帶來的東西——”
“都在,”楚吟歌驚訝,“怎麼了?”
她打開木匣子,取來那天山雪蓮。
花又青立刻抱緊那六個白瓷瓶,緊緊擁著,潸然淚下。
“天山雪蓮是給三師姐治療身體用的,這些……這些……”她哽咽,仰臉,淚汪汪看方回燕,“二師兄,我找到我哥哥了,他不是我門派弟子,可是……我可以把他埋在後山上嗎?”
秋雨連綿三日。
後山鬆靜梅樹斜,玉蘭樹高大沉默。
方回燕撐兩把油紙傘,一把遮自己,一把遮在花又青頭頂上,擋住那濛濛秋雨,默然不言,看她徒手挖開一個墳墓,將裝有那六個白瓷瓶的木匣子放進去。
她不要旁人幫忙,一定要親力親為。
醒來後吃了一整隻燒鵝,又吃了四碗青精飯,自己身體還沒有好全,便悶頭去砍了木頭,削平,刻字,上麵寫——
「兄長金開野之墓」
展林他們雖不知為何,卻也一起湊些瓜果,做點小麵餅,湊足八樣,隻當作祭品,給師妹用。
花又青跪在地上,結結實實向木牌跪拜,安靜地擦乾眼淚。
她無能,隻殺了四十多個人,不能替金開野報仇。
如今,卻是水向東流,再無西回的時候了。
展林離她最近,聽得花又青低聲說,這一次,她會主動去找哥哥。
這番話聽得展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都默契地選擇不去問。
花又青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懂事,乖巧,這麼多年,從沒有讓他們操過什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