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林不知,事情是如何發展到這個地步的。
他潛入玄鴞門中,並被那有凶神惡煞之名的大魔頭於十招之內製服。
本以為性命就此嗚呼,十分後悔還沒有給師兄師妹留下遺囑,也沒有來得及找書局要拖欠的稿費——
然而對方並沒有殺害他,甚至沒有折辱他,毆打他,傷害他,隻是將他關了起來。
自然不是關在魔頭那簡樸的房間中,而是一個彌漫著中藥氣息的木屋。
聽往來弟子的人說,此處名為藥峰,這木屋,也是在藥廬中普通的一間。
不安地捱過一炷香時間,才有人開了木屋的門。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抬手直接封他經脈,才弄清醒了展林的覺魂,使他能自由行動、卻不能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展林活動了酸痛的手腕,尚未說話,那老人便搭他脈搏,探了一探。
他凝重,搖頭:“你們都是這個法子練嗎?東練西練,基礎都不穩……暴殄天物啊!”
經脈被封,展林此刻是什麼都使不出,和尋常百姓沒什麼區彆。
他倒鎮定,雖不知為何他要說“你們”,此刻見對方並無殺意,出聲問:“不知老人家有何要乾?”
“你叫展林?”葉靖鷹坐在他對麵,長長白胡子垂到膝上,隨著呼吸,輕輕地晃,令展林不由得想到榕樹的須根,老人聲音蒼老,緩緩,“師從定清?”
展林問:“您認得我師父?”
“我年輕時候,曾同定清有過一段交情,”葉靖鷹緩聲,“隻不過時移勢易……後來見麵次數變少了。”
他上了玄鴞門,閉門不出,研究長生之道;
定清守著清水派,百年如一日,匡扶正義,除邪懲惡。
展林說:“師父仙逝多年,我曾在他牌位前遞過拜師茶。他老人家修為深厚,我不過是僥幸學得他留下的一點皮毛,如今技不如人,有辱師門。”
此番鎮定地答著,展林心慌慌,隻擔憂地想,不知青青師妹如何。
這玄鴞門中當真臥虎藏龍,她現在的傷還沒有完全好,若是被人發覺,少不了一場惡鬥;若是旁人也便罷了,迎麵撞上傅驚塵的話——
後果不堪設想。
“的確是些皮毛,”葉靖鷹說,“但凡你有他十分之一,此刻也不會被輕易擄到此處。”
展林慚愧。
“現在你們啊,真是,來一個送一個……瞧瞧這個樣子,將來還怎麼繼承定清遺誌,斬殺妖魔呢?指望用愛感化麼?當真是話本子看多了,”葉靖鷹重重歎氣,起身,搖頭,“這可真是……”
他搖頭,踱著方步離開。
夜來風清星稀。
傅驚塵站在木廊上,颯颯秋葉落於腳旁。
聽見聲音,他側身,看到葉靖鷹那一張蒼老的臉。
“這三年來,你讓所有玄鴞門的弟子避著清水派走,命令下去,不許傷他們一分一毫,為避其
衝突,甚至不允許任何玄鴞門弟子同清水派弟子見麵,”葉靖鷹緩聲說,“我起初覺事有蹊蹺,後來聽長陽說,他無意間看到,那邊有個女徒弟,排行第六,和青青生得彆無二致——”
傅驚塵說:“您既已猜到來龍去脈,又何必此刻問我。若是您當初早告訴我,清水派中有迷轂枝,如今大家都還能輕鬆些。”
——若早早知曉,還能早早送青青回去。
隻是不知她,現今何處,是否已經“回”到這裡。
還是說,在更遠的未來。
無人知道。
占卜測算亦不得,這是違背天道的事情,每每起卦,草斷莖折。
“迷轂枝?”葉靖鷹慘淡一笑,“我也不曾想到——定清懷有此物,卻從未用過。”
他以為……若真有迷轂枝,定清會不顧一切地回溯時光,將他的徒弟芳初救回人世。
傅驚塵此刻已經了解到許多關於定清的事情。
這個,很有可能給了青青異眼的男人。
百餘年前,天下分裂,群雄割據,逐鹿中原,天子無能,各藩各勢力皆占地為王,分做大大小小多個國家。
那原本受命於天的天子,也被人於睡夢中悶殺。
此大逆不道之舉有違天意,天道震怒,降下災禍,懲戒百姓。
而巫蠱及妖術在此刻橫行,餓殍遍野,民不聊生,怨生妖,惡生魔,戰爭混亂之際,亦是妖魔鬼怪橫行之時。
定清此時降生於世。
沒有高貴的身世,亦非某某星、某某神、某某仙來凡間度化,他隻是一個出生於農戶之間的凡人。
父母貧窮,但十分恩愛,給了村中唯一秀才兩碗米,給他換了一個名字,孟行安,意為行程安定。
天資聰慧的孟行安,自小念書識字快,腦袋也靈活,小小年紀便和父母一同做活。
五歲那年,他被某遊曆的道人看中,帶去修習。父母固然不舍,卻也含淚放手。
定清這個名字,便是道人取的。
十八歲時,定清已學成,開始遊曆諸國,一路斬妖除魔,鋤強扶弱;二十四歲時,父母雙雙過世,他安葬完人間至親,開始訪遊各大修煉門派。
百餘年前的門派,階級固化尚未有今日如此嚴重,麵對“切磋”或“討論道法”者,總體還是呈歡迎的;不像如今,若是師出無名,又無金銀財寶、珍稀禮物相送,上門了,連高人的麵都見不到,就被其他弟子攔下,當叫花子或打秋風的,趕出二裡地去。
彼時定清布衣鐵劍,草鞋上山,依次禮貌造訪,白眼有之,欽佩亦有之——
待二十六歲時,便隻剩下了欽佩。
因為這世上,無人再能勝過他。
二十八歲這件,定清去了靈氣稀薄、少無人煙、山路崎嶇且妖獸多的晉翠山,建立清水派,並埋葬了他追隨的第一個道人,奉起為師,靈位供奉在大殿上。
清水派的這清水之名,有人說,取之於“黃塵清水三山下
,更變千年如走馬”;也有人說⑤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上善若水,定清是希望蕩儘天下汙濁,令眾生善如清水。
定清收徒授課,不論家世,不論過往,不問性彆及種族,隻要有向善之心,且承諾再不做惡,縱使是妖類造訪,定清亦願指點一二,從不曾有半分歧視。
關於他收女徒弟此事,其餘門派多有微詞。
倒不是說女子不能修道,而是當初的環境,習慣性以性彆定不同的授課,美其名曰“因性彆製宜”。
實際上,那些刀斧和體修之流,直接言明不許女弟子修習,直接武斷地絕了這條路;再加之,彼時為防止師徒亂/倫之醜事,也多是男教男,女授女。
定清打破了這一準則,他不僅會收女徒弟,還用心教授,刀斧畫戟,隻要弟子想學,無論男女,一並耐心傳授之。
甚至不拘泥於門派傳承,有其他門派的弟子跑來請教,他亦細心指點;也正因此,不少門派中,漸漸也開始出現了練刀練斧的女修,才能陸續傳承下去,出現更多的女修習刀弄斧。
截止到他三十歲這年,從未有過任何糟糕傳聞。
三十歲這年,定清例行於人間遊曆。
在邊陲客棧歇腳時,偶遇了剛出海棠宗的女弟子芳初。
芳初彼時初出茅廬,按照師父給的任務,正欲第一次行采補之事,不料想,對方竟是傲龍派的人,見她美色,心生惡念,欲將她綁回山中。
惡鬥中,定清看不下去,起身阻止。
他見芳初骨骼清奇,天賦異稟,是個萬裡挑一的人才。
若是她繼續修海棠宗合/歡之術法,雖短時間內頗有進益,可時間久了,卻會影響她得道之心;在人間空有一身功法,注定難登三寶殿。
末法時代,幾乎無人能成仙,奇才難尋。
定清不忍此熠熠明珠蒙塵,也不想強迫她,便提出,若她想求道成仙,可以轉拜在他門下,他必然會竭儘所能、悉心教導。
這是給她的選擇。
芳初毫不猶豫地選擇轉拜他為師,隨他回清水派修習。
定清隻當她棄暗投明、確有一顆求道虔誠之心,十分欣慰;卻不曾想,不到兩年,這聰慧的小徒弟便大膽地采走了他的元陽。
——原來,從一開始,芳初拜他做師父,便是眼饞他的修為和元陽之身。
這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其中具體如何,唯有兩個當事人清楚。
此事之所以鬨得沸沸揚揚,還是因芳初那在海棠宗的師父,忽然間殺到清水派中要人,發現了芳初衣衫不整、踉踉蹌蹌地從定清房中離開。
一傳十、十傳百。
此等大不韙之事,不脛而走,頓時沸沸揚揚,定清名聲隨之一落千丈,以至於清水派其餘的女弟子,也遭受非議,被人惡意揣測。
——誰知這女弟子是不是第一個呢?
人性如此,誰會信定清當真是清白的呢?他一個男人,幾乎沒有敵手,這樣的人,想殺誰都是易如反掌,沒有任何東西
能約束他、製衡他——誰不害怕?
誰不想除之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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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靖鷹至今還記得,定清如何平息眾怒。
從頭至尾,他不曾說過一句芳初的不是,隻平靜地說是自己道心不穩,方犯下如此惡事;
有好友想為他開脫,詢問他,是否是走火入魔?抑或者那曾是海棠宗的芳初,可是暗算了他?
定清隻搖頭,堅持,說是自己對芳初動了心。
此事絕無暗算一說,是他自己的錯,委屈了芳初。
他著布衣,在大殿中對供奉的先師長跪七天七夜,又願接受他親手規定的“犯/淫”之劍刑。
受足七七四十九日刑罰後,定清執芳初手而立,宣布要與她結為伴侶。
縱遭天下罵名,遺臭萬年。
直至芳初祭劍而亡。
葉靖鷹同定清交際絕算不上深,但百年過去,定清當初的那些好友,也都漸漸隕落了。
尚在這世間,知道此事來龍去脈、知道他為人的,隻剩下葉靖鷹一個人了。
——現在又加上一個傅驚塵。
用珍稀靈藥和葉靖鷹做交換,換來這樁秘辛。
葉靖鷹不知道傅驚塵想做些什麼,為何忽然對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感興趣。
旁人不知,傅驚塵卻知曉。
若當初定清對那芳初無情,縱使被暗算失了元陽,雖會受懲罰,也會攬下罪名,在之後卻絕不會再與她夫妻相稱。
既然有情,以定清的本領,想阻止芳初祭劍,用迷轂枝即可——
可他沒用。
那迷轂枝代代相傳到如今,沒想到還是清水派的小丫頭片子用上了。
想起前塵往事,葉靖鷹不禁一陣唏噓。
唏噓過後,唯有物是人非的空虛。
星河鷺起,葉靖鷹又問傅驚塵:“你既怕乾擾到清水派,怕影響青青;如今為何又把這男人關起來?莫不是青青叫他一聲師兄,你這個做哥哥的,便覺心中不適?”
“胡說什麼,我是那般沉不住氣的人麼?”傅驚塵說,“不過我看到他第一眼起,便想要把他關起來。冥冥之中,我想,這大約是讓青青來看我的契機。”
“雙生台那裡已經關了一個清水派的人,”葉靖鷹提醒他,“現如今溫麗妃已死,她同胞的姐,也命懸一線,你既不讓人殺她,又不去醫救她,到底怎麼想的?”
傅驚塵說:“遵從天意吧。”
這幾年來,最與天道做對的他,為了青青順利地“回返”,竟也開始遵從天意。
雙生台關著的溫華君,是天意要她來此斬殺溫麗妃,也是天意讓她重傷昏迷、被人發覺,關在雙生台中。
傅驚塵得到回稟時,忍不住想,這是否就是青青“穿越”的契機?
是否在此刻,溫華君不治身亡而死,她才會逆轉時光,企圖找到救下她的辦法?
他按兵不動,今夜又在雙生台看到了展林。
這個青青
曾脫口而出的“四師兄”。
傅驚塵直覺需要拘留他。
或許,為了拯救溫華君和展林,青青才會如此急迫地想進玄鴞門?
玄鴞門中,唯有十二年一開山門時收的內門弟子才可攜帶家屬,而上一次開山門,隻有傅驚塵入內——所以她才要扮作他的妹妹,在他身邊混入玄鴞門,隻為收集玄鴞門的情報,以便日後進入。
左思右想,唯有此揣測最可行。
葉靖鷹對傅驚塵的“天意論”不置可否。
夜深了,早就到了該歇息的時刻;
他背過身,蹣跚腳步:“若找到青青……能否讓我這把老骨頭,再見她一麵?”
傅驚塵說:“那是自然。”
葉靖鷹傴僂著背:“不知我是否還有再見到她那一日。”
眼看他獨身下樓,傅驚塵靜默片刻,方推開木門。
這原是王不留睡的房間,一應陳設都舊了。
自從他搬走後,這邊便空下來。
葉靖鷹沒有再收其他弟子。
藍琴也走了。
一年前,藍琴自玄鴞門中夜逃,下落不明。
隻後來聽人講,曾在孟國見過她,說她腿腳已經好了,不再跛足,且進步良多,功法深厚,有傲龍派弟子同她交手,竟被她活生生掐斷脖子,飲了生魂。
她一直在找金開野的下落。
而那黑魔……在傅驚塵伺以那幾個德高望重之人的生魂後,也悄然離開玄鴞門。
傅驚塵隱約察覺黑魔同藍琴達成某種交易,一如曾經的他舍命救青青。
但暫且按下不表——
三月前,青無憂鏟除傲龍派安插來的探子,剛愎自用,梁長陽為救青無憂,下落不明,已過去三月有餘,卓木和石山差了多人去尋,都不曾找到他。
風吹冷冷過,隱約又聽男子不正常、恍若癡兒的笑聲,傅驚塵跨過門檻,踏入房中。
被封了經脈的展林坐在木椅上,看到他,猛然站起:“鐵牛兄,我想此事多有誤會,還請你先幫我解開——”
“四師兄,”傅驚塵溫聲說,“請坐——在下原名傅驚塵,任鐵牛乃行走江湖的化名。我年輕氣盛時,略做了些錯事,迫不得已,才掩去真實姓名,還請見諒。”
展林慢慢回憶起傅驚塵做過的殘暴之事。
屠殺整個白衣派,放火燒峰,整個傳承就此斷絕;殘忍折磨傲龍派掌門、甚至烤了對方的心肝肺,再喂食給掌門吃;殺死海棠宗的玉杏仙姑……後又淩遲那些欲聯手絞殺傅驚塵的正道人士。
如此駭人聽聞之事,到傅驚塵口中,竟都剩下輕飄飄的一句“略做了些錯事。”
炭爐上的水煮開了,傅驚塵取一塊疊好的方帕,握住壺柄,自然地以熱水泡茶,微笑問展林:“這邊許久不曾住人,條件略寒酸了些——這邊暫且無好茶,弟子們勞作一日,此刻都已經睡下,我也不忍擾他們美夢,差他們去取,眼下隻有這鐵觀音,還望不要嫌棄。”
展林心想這人還挺客氣。
他老老實實地說:“不知傅兄年齡幾何,隻看相貌,大約要比我年長幾歲,’師兄’二字,實不敢當。”
傅驚塵一頓,手中熱水偏移,落了幾點在桌上,他平靜:“你當得起。”
沸水衝泡開卷曲的鐵觀音,清清苦香。
先為展林斟了茶水,傅驚塵方溫聲問他此刻身體狀況,隻字不提他來此用意。
展林起初還有些警惕,隻想著,就算死也不能連累清水派的師兄師姐師妹師弟們。
哪裡想到對方不曾相問,時間久了,這顆心正猶豫著要不要放下去,忽又聽傅驚塵漫不經心地問。
“昔日我曾與令派青青師妹有過一麵之緣,不知如今過去這些時日,她功法是否有了進益?”
展林眼皮一跳:“為何傅兄忽問起青青?”
“沒什麼,”傅驚塵微笑,“隻是我幼妹近期頑劣,不肯好好用功。我想,令師妹和我妹妹年紀差距不多,脾氣又相似,若有機會,還想虛心請教,令派教導師妹的法子。”
展林聽得愣了神,一時間竟有些摸不準。
聽傅驚塵的語氣,難道——難道這裡還有個“青青師妹”?
他一時間糊塗了,也不知做何判斷。
待見到師妹……這些話一定要同青青說起。
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展林若無其事地笑,說了些“都是師妹自己用功”之類的場麵話,堪堪將此事揭過。
傅驚塵笑:“聽你的語氣,令派師兄師妹頗為相親相愛,想必那青青師妹,也必然十分依賴於你。”
他每每提青青,展林都心驚肉跳,唯恐對方覺出異樣:“我師門凋敝,又清貧孤弱,幾個師妹都是我們一把……親手帶大的,情誼上,自然要比旁人親厚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在“親厚”兩個字出來後,傅驚塵的笑容似乎有些不真誠了。
不,他一直不真誠,隻是在展林說出這些後,看起來有些不悅。
類比的話,有些像……被搶了蛋的鷹?
“原來如此,青梅竹馬,自然和親兄妹一般,”傅驚塵笑著為展林斟茶,“或者說,如父亦如兄,其情誼,自然是我這個外人所不能理解的。這些年來,四師兄辛苦了。”
展林哪裡敢讓他倒。
看這笑容,他總疑心,傅驚塵不是倒茶水,而是哐哐往他杯中放毒藥。
背上蹭蹭地生著冷汗,展林不停喝茶掩飾。
傅驚塵看他一杯接一杯,亦未說些什麼。
又稍稍坐一坐,末了,禮貌彬彬地說難得重逢,還請他在此多多小留幾日,好好探討教導妹妹之法。
展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