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將至,枯黃葉如初雪,鋪了一地金燦燦明光。
奉命去廚房取粥的小七師妹孟神愛,剛剛將飯食端到大師姐房間中,便看到楚吟歌一臉凝重。
此刻溫華君剛剛蘇醒,身體虛弱,受不得驚嚇。
孟神愛問:“大師姐現在怎麼樣?”
“身體尚好,”楚吟歌沉聲,“需要靜養——她似乎不記得我們了。”
孟神愛捂嘴:“什麼?”
大師姐現在看起來迷迷糊糊的,似乎忘掉了清水派裡的其他人;同她講話,她也是反應遲鈍,隔好久才回答,像沒有聽清,又像是初學說話,每一句都需要積攢許久才能出口。
方回燕臉色蒼白,挑開草珠串的簾子:“神愛,你忙了一夜,現在也該去休息了。”
孟神愛憂心忡忡:“可是大師姐現在這樣,青青師姐又被玄鴞門的人掠奪而去……我實在無法放心。”
“沒事,”楚吟歌疲倦開口,讓他們放心:“這種情況很正常,記憶並不存在於肉/體,而是魂魄之上。若是魂魄受傷,記憶缺失並不罕見——你忘了,你青青師姐剛學離魂術那一陣,有一次忘記自己吃過了午飯,那一天,她吃了五頓。”
孟神愛想起來了:“是喔。”
“等她緩上幾l日便好了,”楚吟歌說,“神愛,你去把蒸的乾糧也拿過來,我們不去吃飯了,就在這裡墊墊肚子。你自己去吃飯,吃完後好好休息。”
孟神愛說:“我不累。”
“去吧,大師姐這邊有我們照顧著,她現在神思昏昏沉沉,也沒什麼精力同人說話,”楚吟歌歎,“雖然傅驚塵惡貫滿盈……但根據你二師兄和青青所講,短時間內,應當也不會傷害她。現如今,我們傷得傷,殘得殘,也無法與他抗衡——你且去吧,去吧。”
方回燕臉上毫無笑意。
“二師兄,你也彆太擔心,”楚吟歌輕聲,“好好休息,等到大師姐情況穩定,我們便一同去玄鴞門,救青青。”
眼看方回燕點頭,楚吟歌方回房,查看大師姐情況。
方回燕喂她喝了那些稀粥,她滿麵疲憊,躺下繼續休息,將養身體。
從未見過溫華君露出如此孱弱一麵,孱弱到幾l乎不像她了。
有那麼幾l個瞬間,楚吟歌總疑心自己看到了旁人。
青青說起過,在這玄鴞門中,還有大師姐的另一個同胞妹妹。
楚吟歌心中不安,隻想,不會認錯人的。
不會認錯。
她輕手輕腳,扯開衣衫,看到大師姐鎖骨下有白色胎記。
溫麗妃沒有這個。
在那之後,大師姐又斷斷續續醒了兩次,每一次清醒時間都很短。
時而記得她們,時而又神思混亂,警覺地問她們是誰。
小師弟沉不住氣,都快急瘋了,問這是什麼情況啊?
楚吟歌現下也說不清楚。
若是健康之人
,還能將魂魄分離開,好好看一看,究竟是哪裡有缺失;如今大師姐魂魄和身體本就不穩固,斷然不能行此舉。
一個人,能力再高,也受閱曆的限製。
若找不到魂魄受損的原因和病灶所在,縱有華佗妙手,亦難回春。
說來也奇怪。
大師姐的“失憶”還是選擇性、間歇性的。
起初還隻記得青青,問青青在哪裡,第二次醒來,把她也忘了,隻怔怔地坐起來,口中念念有詞,冷靜地說必須要完成師尊遺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
殺!殺!殺!
和尋常慈愛模樣截然不同。
這番話未必能殺人,倒是把楚吟歌給聽愣了。
同樣愣住的還有展林。
兩人同樣大眼對小眼,一問搖頭三不知。
偏生大師姐溫華君此刻意識混亂,跌跌撞撞地下床,念叨著什麼黑魔什麼七個魂魄什麼斬草除根什麼唯有至親至愛之類的話……
楚吟歌聽不清。
好不容易將她哄睡下,暫且去休息的方回燕方匆匆趕來。
還有睡眼惺忪的孟神愛。
師尊遺命的事情,方回燕略略知道一點,但……大師姐說得很模糊,隻是提過一次,說,清水派的弟子,以斬妖除魔為責任,也不可因除魔濫殺無辜——
而務必要徹底斬殺的、乃至於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的,唯有一個例外。
昔日定清師尊所封印的黑魔,並非妖氣所生,而是起於人的惡念。
隻要惡念在,這黑魔便會源源不斷地生長、彙聚、壯大,更何況,如今正逢戰亂,諸多修道者不匡扶正義,反倒助紂為虐,更是加重了黑魔的修煉。
那黑魔誕生於人,卻又非人非妖非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天道之中也不能詳儘記載。
它避開定情的占卜,在被封印之前,分出七縷,細若遊絲地藏匿著,或附身於人,或藏匿於世,靜待日後吸足了人性惡氣,再度肆虐人間。
而定清師尊,在臨終前才意識到這點。
黑魔從來沒有被完整消滅。
他用儘最後一絲氣力,將所知所得所學,儘數傳授於大師姐溫華君,又知她雖天性純善、卻資質不夠,便又起占卜,預測未來,竭自己所能,將所了解一切,皆詳細、一五一十告知於她。
彼時定清壽命已儘,全靠這件事又生生捱過幾l日。
交代完畢,閉上雙眼,溘然離世,魂飛魄散。
而大師姐方才記憶錯亂,所說的“受師尊遺命”,便是如此。
這些年來,她始終獨身尋找那被黑影附身之人,並按照師尊遺命,一一進行消滅。
談到這裡,幾l人齊齊沉默。
方回燕問:“那,大師姐三月前隻身前往玄鴞門中,莫非,就是為了斬殺這被黑影寄生之人?”
展林想起自己聽到的消息,直愣愣。
“那這樣說的話……為了除魔,大師
姐殺了自己的親生妹妹——”他不安,轉身,問,“這樣痛苦的記憶,所以大師姐才會想要遺忘、因而記憶錯亂麼?”
方回燕卻注意到另一點:“傳聞中,傅驚塵屠殺白衣派,以魂魄祭祀妖魔……莫非,他體內也有黑影寄生?”
楚吟歌跌坐在椅子上,失聲:“那如今,青青豈不是很危險?”
師兄師姐們所擔心的、“很危險”的青青,此時此刻,剛剛吃過早膳。
傅驚塵沒有限製她的行動,可事實上,如今的花又青,是哪裡都去不成了。
——一旦離開傅驚塵超過三裡,她的經脈便運不出半點力量。
如今的玄鴞門中,花又青認識的人已然不多;倘若遇到普通人也就罷了,假使遇到曾經和她有過節的,那豈不是會令她狠狠吃一頓苦頭?
人固有一死,卻不能羞愧而死。
竹葉颯颯落,小院寂靜。
花又青低頭吃飯,滿腹惆悵。
她原本的外衫已經沒了,隻能穿傅驚塵送來的衣服,輕薄舒適,細細嗅,還有他身上的氣息。
這會讓花又青有一種被傅驚塵擁抱的錯覺。
她沒有穿,隻著了中衣,在桌前一粒粒吃青精飯。
反正也不冷。
玄鴞門的內山中,從來都不會有“冷”和“熱”的概念。
這裡向來有靈氣牽引,白日之中,傅驚塵剛剛放開禁製,允許資質和能力達到一定標準的弟子,可以進入昔日隻有掌門入內的鐘靈毓中吸納、吐息靈氣。
此招雖不若民間修廟立宇得來的靈氣充足,但也能勉強補充一時憂慮,免得繼續日日衰竭下去。
正無精打采吃著飯,忽然聽到門口有咳嗽聲。
花又青沒搭理。
像是刻意提醒她,那人壓著嗓子,重重咳了兩聲,提醒:“青青師姐。”
嗯?
怎麼還會有人叫她師姐?
這又是哪裡的小倒黴蛋?
花又青舉著筷子,扭頭,看到低眉順眼的青無憂,端著木托盤,上麵放著一個碗。
原來是傅驚塵的徒弟。
他還打過她一掌呢。
花又青說:“做什麼?”
“師尊讓我看看,師姐您醒了沒有,”青無憂畢恭畢敬,“他還讓我燉了靈芝參湯,來為師姐您補身體。”
一口一個師姐。
花又青有些想念小師弟了。
希望他能聽得進去,如今會自己洗澡洗衣服,而不是再用清潔術。
“我不想喝,”花又青說,“你倒掉吧。”
“師尊有命,要求必須看著師姐您服下,”青無憂恭敬,“請不要為難弟子。”
“你的稱呼好生混亂,你叫傅驚塵為師尊,那按理,是不是要喊我一聲師叔——不,師姨,”花又青站起來,奇怪看他,“怎麼又叫我師姐,又自稱為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