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驚塵沒有留下花又青,隻囑托方回燕,儘快將她送回清水派中,回去儘快取柳葉淨水或竹葉上白露,為她拭麵。
若以上兩者皆無,去引山泉水也好。
——必須要清水派中物。
先前定清犧牲自我,死後葬於清水派中,有他滋養,這晉翠山中山水瓜果,皆已不同往日尋常,是上好的淨化氣息之物。
花又青昨夜已見幻象,又是一晚未睡,情緒激烈,清晨又顛簸驚魂,此刻定然氣血有異,要好好將養。
除此之外,還需定期吃些淨氣壓魔障的丹藥;玄鴞門中,葉靖鷹煉製了些,但所用材料並不夠純淨,這裡有方子,要楚吟歌拿去,依照配比,都是晉翠山中有的東西,速速摘取做丹藥……
聽傅驚塵叮囑,方回燕問:“你不去?”
“我去做什麼?”傅驚塵瞥他一眼,“過去被現在的’大師姐’扣下,給青青添亂?”
方回燕:“……”
“身體還是溫華君,”傅驚塵沉沉,“青青不會對她下手。”
方回燕一時無言。
“出去之後,明麵上便是敵人,”傅驚塵淡淡,“和我走得近又不是什麼好事,倘若被人傳出消息,說我和青青關係匪淺——如何教她服眾?”
方回燕問:“事成之後,你將如何?”
傅驚塵笑:“何時二師兄也開始關心起派外之事?”
“傅驚塵,”方回燕說,“做事前,多多考慮青青。”
傅驚塵說:“果然是年紀大了,天天轉圈說廢話。”
方回燕:“……”
傅驚塵折身,往芳草濃密處,緩步前行。
不遠處,王不留和青無憂還在等他,要同他一起去薑國皇宮,去見那年輕皇後馮正熙。
……或者說,即將登位的“皇太後”。
方回燕在他身後朗聲:“修道之人,本該遠離人世間紛爭;恕我直言,如今玄鴞門同薑國的交易有悖天理,是自取滅亡之象。如今已有人對修道者參與戰爭而不滿,一旦達成協議,隻怕玄鴞門也會成為眾矢之的——”
傅驚塵不回頭:“我心中自有分寸。”
方回燕沒有再追。
風颯颯,青草萋萋,葳蕤中,此消彼長。
傅驚塵瞞住方回燕兩件事。
其一,告訴方回燕的那些法子,的確是淨化氣息,但更多的,則是壓製花又青體內魔氣——隨二人交合,自傅驚塵身上渡給她的那縷魔氣。
雖暫時未附著在她身體上,但若青青心神偏執,鑽了牛角尖,或一時想不開,陷入魔障——
那魔氣便會迅速增長,吞噬她身。
昨夜她哭泣時,傅驚塵為她拭淚,已察覺到她體內魔氣波動,方籌謀今日之況,速速壓下。
其二。
如今的傅驚塵,已經再不能踏入清水派中。
他已徹底入了魔。
……
薑國皇宮中,還有另一件事等他善後。
皇後馮正熙,毒殺了國君李信楨。
湘夫人能看國運,隻預測到薑國國君壽命儘了。倘若昨日的花又青不來玄鴞門中,傅驚塵尚能趕去阻止,但待他趕到時,已是回天乏術。
馮正熙麵色自若,整理衣裙,正欲喚人,不留神,看重重縵布中走出的傅驚塵,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後退一步,驚惶:“尊主。”
傅驚塵不言語,俯身去探李信楨鼻息。
蒼白英俊的男子,有著一顆仁慈寬厚的心,是個好人,但不是亂世中的明君。
“他必須死,”馮正熙已然恢複鎮定,“東陽宗的莫不欲勸說他,要遣散那些入戰爭的修道者,勸他不可再以武力鎮守……他這個蠢貨,竟然全都信了。”
馮正熙咳了幾聲,這些時日的確瘦了許多,身形清瘦,眼中光芒亦不足,殷殷著暗光。
“先祖散了兵權,不許武將擁兵自重,是怕武將反,危及皇家權勢;”馮正熙壓著聲音,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咬牙,“如今外敵來侵,還堅持那套禮儀道德有什麼用處?莫不欲來勸,老丞相也是,在外麵跪著,說什麼要以死來諫,君主一日不臨朝,他便要在庭前長跪不起。”
那老丞相,是君主李信楨先前的老師,是個固守祖宗規矩的忠臣;細細算起來,今年大約也要有七十餘歲了,已是風燭殘年。
傅驚塵抬手,化掉李信楨咽喉、胸腔間的毒液,頭也不抬:“所以你便殺了李信楨。”
“愚昧,愚昧,都是愚昧之人,”馮正熙咬牙,說,“成大事者,有幾個不狠下心的?他看不得生靈塗炭,難道我就能看得?邊境那些百姓,難道就因為投生在這些邊陲小鎮上,就該遭受欺淩?”
傅驚塵說:“我想,君主知道。”
馮正熙一愣。
傅驚塵看著李信楨安靜的、漸漸灰敗的臉色,略略施法,恢複他麵色,使他瞧著像受疾病煎熬、正常死去。
起身後,傅驚塵對馮正熙說:“你端給他的那份有毒湯藥,可是從斷腸草煉製出的?”
馮正熙頷首。
“先前我曾同君主談過幾句,他有一位叔父,便是被此毒所殺,隻是礙於皇家顏麵,不便聲長,”傅驚塵說,“此毒特殊,我曾告之君主,如何辨認此毒。”
馮正熙一動不動。
發間金絲雕琢累金鳳,鳳凰銜珠,長長的珠玉流蘇垂下,隱隱遮蔽下,映襯著她染了胭脂的唇。
“你將下了斷腸草毒的湯藥遞給君主時,”傅驚塵說,“他都知道。”
但他仍舊一飲而儘。
——午膳後,照例屏退宮人,親自為李信楨侍藥。
一碗斷腸草,馮正熙必須要殺了李信楨;再不殺,他便要拖著病體臨朝,要走出宮門,去扶那老丞相。
如此一來,馮正熙手中的權利,又將全部還給李信楨;權勢倒在其次,重點是正欲奪回失地的薑國,難道又要恢複到以往?繼續重文抑武
、不靠修道者增加兵卒戰力,任由鄰國欺淩?
馮正熙絕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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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此生中、唯一真摯愛她的男人下了斷腸毒,看他喝下去。
到如今,馮正熙終於明白,為何在喝湯藥前,李信楨捧那碗的手,為何抖了一抖;他平靜看那藥湯碗,許久後,方喝下去,絲毫不剩。
原來他都知道。
“君主仁厚,”傅驚塵說,“隻是過於仁厚——他並非不懂。”
一邊是皇後和她堅持的正確之法,若繼續推行下去,少不了流血犧牲,無數的生靈因此而逝;
另一邊是昔日老師、為國儘忠儘力的老丞相,和祖宗禮法,自幼所受的仁愛之治——
李信楨選擇了結生命,他看不得流血,也不能再成為馮正熙推行新政、治理國家的阻礙。
他知,太子尚年幼,如今唯獨他身死去,才能讓馮正熙名正言順地坐上執政者的位子。
馮正熙緩慢坐在床邊,定定看龍床上,身著明黃衣的李信楨。
魂魄已散。
“我不後悔,”馮正熙忽而說,“我所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薑國百姓。”
縱被千萬人所指,縱失心中所愛,又有何妨?
至少薑國在,百姓在,國在,無數人的家就在。
傅驚塵說:“如此甚好。”
他淡聲:“我今日所來,不僅僅是為您遮蓋弑君之罪,還有一事相求。”
馮正熙問:“什麼?”
暗沉沉的大殿中,焚燒著沉鬱壓抑的香,他說:“若有一日,傅某離開玄鴞門,還請您為青青做證。”
馮正熙一愣:“什麼?”
“請您證實,”傅驚塵說,“昔日裡,送您至京城之人中,並無青青本人。”
“青青從始至終都是清水派弟子,和惡貫滿盈的傅驚塵沒有任何關係。”
……
一眠無夢,唯有浮塵。
花又青自酣睡中醒來,察覺自己已在清水派中。
躺在她臥室外、屋簷下放置的一把竹椅上,蓋著軟和和的薄棉被,棉被罩角洗得發白,重新繡了朵漂亮的纏枝杏花。
是二師兄方回燕的手藝。
正午的陽光曬得她身上發燙,熬煮雞湯的香味幽幽飄來,花又青咳了兩聲,還沒起身,就聽到方嬤嬤的聲音。
方嬤嬤高興極了:“青丫頭,你醒啦?”
不等她說話,方回燕快步走來,自小瓷瓶中倒出兩粒丹丸,要她服下:“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花又青捂著頭:“……我好像看到我爹娘,還有大師姐……”
“嗯,傅驚塵已告訴我,”方回燕說,“他說你許久不睡,又入了執念的幻境,身體多有虧空,需好好靜養。”
花又青臉色蒼白:“大師姐呢?”
不。
不是大師姐,是溫麗妃。
方回燕說:“在同人議事,我說你病了。”
“
和誰?”
“東陽宗的莫傳聲。”
……
花又青也不知該同溫麗妃說些什麼。
也難怪她會如此執著絞殺黑魔……若除不儘黑魔,大師姐的犧牲便毫無意義。
如今,連她體內也有一絲魔氣,按照溫麗妃的標準,是不是也要殺了她?
思及此處,花又青一聲苦笑。
大師姐啊。
她怔怔躺下,一摸,摸到懷中被揉皺的信,閉上眼睛。
隻覺胸口熨帖。
爹娘最後的話尚在耳側,她始終不是被拋棄的那個。
錯的隻是那些惡人心腸——
不自覺,花又青又想起,傅驚塵所言的善惡因果。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方是真正長樂之世。
師姐未完成的遺願,爹娘的願景,唯有蕩清惡人,殺掉如東陽宗莫不欲這般道貌岸然之輩,揭穿他的真實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