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病“的清閒日子過去兩周,莫不欲終於來了。
確切地說,是代表東陽宗的莫不欲。
東陽宗聲勢浩大,又是出了名的大宗派,如今商議聯手絞殺黑魔之事,威望和名聲皆高的長老莫不欲,竟然不辭千裡,專程跑來定清所建設的清水派中,可見已經拿足了誠意。
有著東陽宗牽線搭橋,其餘一些依附於東陽宗、或同東陽宗交好的門派,也紛紛表示願意加入聯盟,也都備了厚禮,選了人過來。
一時間,很是壯了清水派的威勢。
展林感慨萬千,說,從定清師尊死後,清水派再沒這麼熱鬨過。
話剛說完,就被楚吟歌踹了一腳,提醒他快去把那些書啊什麼的都收好,彆被人看笑話;清點一下各門派送來的禮物,登記在冊,今後還要還禮回去。
名聲散播出去後,清水派接下不少斬妖除魔的活,大大小小,都是方回燕或季從儀,帶著孟神愛和謝垂星,做得輕鬆,報酬也豐厚。
展林更欣慰。
他終於不必再熬夜點燈寫字畫畫,終於可以做些修道者該做的事情了。
花又青一連給傅驚塵寫了好幾封信,又全部揉皺。
……她竟不知該書寫什麼。
傅驚塵的感知能力尚未完全恢複,而花又青,一邊快翻爛藏書閣中關於黑魔的記載、用自己身體做實驗,嘗試將體內那縷黑魔氣引出;另一邊,又悄悄鑽研海棠宗的一些法子,找尋能助傅驚塵的辦法,最好是她快樂、修為增長;傅驚塵亦能從中得益。
不然,這樣下去,她難道真要將兄長做鼎,爐?
她不要。
但這兩件事進程都不太順利,尤其是控出體內黑魔這件事。
花又青最擅長符咒,埋頭試了幾十道,有一次沒掌控好力道,甚至隔著肚皮將體內的血吸了些出來。
她慢慢收拾乾淨,給自己加幾道強行治療的符咒,繼續做。
一次,一次,又一次……
直到力
竭才停止。
她想救傅驚塵。
想要他光明正大地活著。
“善因善果,”花又青喃喃,“願我的善因,能結給哥哥的善果。”
她緩過力竭的昏厥感,咬一口糕點,味道也沒有細嘗,囫圇個兒地吞入腹中,攢些力氣,繼續埋頭寫符,繼續嘗試。
如果能幫到哥哥,現在吃些苦、疼些累些,又能算得了什麼。
……
轉眼間,到諸門派簽訂結盟協議這一日。
花又青本不願去——縱使“大師姐”已經告訴她,此事乃計謀之一。
方回燕私下也告訴她,如今的傅驚塵不再阻止清水派和東陽宗結盟,與之相反,傅驚塵反倒樂於見他們聯手。
花又青不明白傅驚塵想要做什麼。
但在聽方回燕拿展林和楚吟歌的命保證,所言非虛後,她才稍稍穩了穩心。
更令人錯愕的是,如此重要的結盟中,在寫盟書、以血簽名時,被視作清水派真正掌門的大師姐,忽而說自己沒資格簽。
她直接推了花又青出來。
莫說其他人,就連花又青都愣住了。
展林小聲問楚吟歌,說大師姐沒感染風寒、神智不清吧?
楚吟歌按著展林揍了一頓。
眾目睽睽下,花又青就這麼僵硬地被溫麗妃拉到眾人前。
溫麗妃捏著她的手掌:“緊張?”
“嗯,”花又青僵著臉,憂愁,“早知道今日要出這麼大風頭,我早晨該洗個頭,再換一身好看的新衣服。”
溫麗妃笑了。
她笑聲真的很像大師姐,花又青不由得又有些恍惚。
……人是由記憶和情感組成的,而有了大師姐全部記憶的溫麗妃……縱使再像,也不是她大師姐了。
溫麗妃按著花又青肩膀,要她坐下。
方回燕已經碾好墨,將蘸好墨汁的毛筆親自遞到她手中。
酸枝棗木座椅上,花又青直覺下麵冒著熱氣,燙得她坐立難安。
說來也奇怪,從回了清水派後,她便一直覺得體內有什麼東西隱隱發燙,過了這些時日,天天飲竹葉露、吃丹藥,才漸漸沒了這種感覺。
也架不住此刻紛紛投來的熾熱視線。
如此多的人,隻有她年紀最小;其他門派來簽此協議的人,最年長的是莫不欲,最年輕的也比方回燕年紀大。
隻有她一個小女孩。
尤其是莫不欲。
在看到溫麗妃推花又青出來時,他的臉徹底沉下去,手一用力,掌中毛筆無聲化為粉末。
旁側的莫傳聲見狀,立刻又遞上一支新筆,恭恭敬敬。
“昔日定清師尊過世前,曾留下遺命,”溫麗妃朗聲,“他掐算得出,天道昭示,將有一人代他接任斬除黑魔的職責,並能如他昔日所行,成功封印此作惡黑魔——”
說到此處,她的手搭在花又青所坐酸枝棗木椅被上:“正是我六
師妹、花又青!”
眾人嘩然。
定清雖然在男女之事上私德有虧,但無論怎麼講,封印黑魔的功德都無法堙滅,但凡修道者,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敬畏他的。
更何況,定清又是窺得天道最詳儘的人,近乎半神,他的預言從未有假。
可——
就憑花又青?
就憑這個尚不足二十歲、籍籍無名的小姑娘?
“溫師妹,”莫不欲說,“當初定清尊主隻是留口諭給你麼?”
他維持著體麵,其中意味卻十分清楚。
空口無憑。
溫麗妃頷首:“確實隻有口諭。”
“不是莫某輕狂,”莫不欲笑,“若無證據,便要如此年幼的令師妹同我們簽這樣重要的盟約,是否有些不太妥當?”
花又青按下溫麗妃的手,直接問莫不欲:“年幼就不妥當嗎?”
莫傳聲皺眉:“沒有禮貌,小小年紀,如何能這般和我師尊講話?”
莫不欲老好人地嗬嗬笑,撚胡須:“無妨,童言無忌。”
花又青看著莫傳聲,笑:“先前,令師尊主動提起,說曾蒙受我師尊指點,算得上我師尊的半個弟子,所以和我們以師兄妹相稱。既然是師兄妹,我方才的語氣,可有任何失禮處?”
莫傳聲抿唇不語。
“倒是你,”花又青說,“算起來,你還要喚我一聲師叔——或者師姑、師姨,你在這麼多人麵前,大義淩然地斥責我失禮,是不是想讓我沒有麵子?讓我丟臉,好顯示出你和莫師兄的威嚴?”
莫傳聲愣了:“我沒有。”
“沒有就閉嘴,”花又青轉身,又問莫不欲,“方才師兄說什麼要證據,那我也有一事想問——聽說許多東陽宗弟子,私下裡通過海棠宗弟子來采補其他——”
“師妹,”莫不欲盯著她,目光冷冷,“慎言。”
“您瞧,您也知道,言語間的事情,根本拿不出證據來,”花又青粲然一笑,“還是說,您口口聲聲敬重我師尊,背地裡卻不信他的話、要倒行逆施呢?”
莫不欲:“我沒說不信。”
花又青說:“這不就得了,你剛剛又質疑些什麼呢?”
莫不欲不知該如何將這話接下去。
方回燕在旁邊,含笑看花又青一番話語諷刺,眼見莫不欲氣色不佳,他方慢悠悠出來打圓場,還是莫不欲方才那句話——
“莫師兄,童言無忌啊。”
莫不欲要氣青一張臉。
花又青在那盟約上飛快寫下自己名字,一氣嗬成。
寫畢,她起身,環顧四周,朗聲:“承蒙師尊遺誌,我必不負重托,斬儘這世間邪魔,蕩清天下不正之氣,澄清玉宇——”
說到後來,她抬手,在虛空中輕輕一劃,凝氣為金光燦燦刀劍——
此招一出,不少人變了臉色。
能參透五行轉化奧妙之法者,少之又少,昔日的定清尊主,弘
光尊主……近些年,能使術法者,也隻有大魔頭傅驚塵一人而已。
眼前小姑娘,尚不足二十歲,哪裡來的如此本領?
議論間,花又青於空中揮劍幾下,直直向前,一株需二人合抱的梧桐樹,頃刻間,竟被削成二十餘層薄片。
鴉雀無聲。
手一揚,方才的寶劍又重新消散於空氣中,淡淡散做雲煙。
花又青擲地有聲:“那心懷鬼胎、道貌岸然之人,若阻我大業,當如此樹。”
“蒼天在上,證我道心;昭昭如日,清清如水;以斬邪滅惡為己任,縱我身萬死,猶不肯辭!”
莫不欲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
“我聽人講了,說你初生牛犢不怕虎,在那麼多人麵前,下莫不欲的麵子,”傅驚塵含笑,抬手輕輕壓花又青的小月複,將他方才注入其中的東西一一壓出,如櫻花吐雪,看得眼神又深幾分,不由得再俯身,問她,“休息夠了麼?”
花又青縮入他被中,剛剛經過一場,酣暢淋漓,此刻她有些睡意,困倦地嗯嗯應著;聽他如此說話,呆一呆,反應過來,企圖用被蒙頭,又被傅驚塵剝出,歎:“大半夜找來的是你,現在不肯繼續修煉的也是你,青青,半途而廢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花又青說:“你提莫不欲,讓我頓時什麼想法都沒有了嘛。而且,已經一次了。”
“莫不欲這人最要麵子,你在眾人麵前讓他下不了台,以他的性格,這些天一定會借機尋你麻煩,”傅驚塵是個鐵石心腸的兄長,“起來,我再助你化些元氣。”
看她不說話,傅驚塵又說:“今日這麼大的事情,你該提前寫信告訴我。”
花又青說:“……我之前也不知道嘛,而且真的好突然……哥哥。”
“見到我也不提,若我不問,看你是不打算說了,”傅驚塵隔被輕拍她,問,“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我?想等我八十歲大壽那天?”
“哥哥,”花又青說,“才沒有。”
看傅驚塵笑,她眼睛閃閃,許久,又湊過去:“哥哥不也有事一直瞞著我?”
“嗯?”傅驚塵問,“什麼事?”
“你從沒有講過你愛我,也不曾說你心悅於我。可我都和你說過好多次啦,明裡暗裡——”花又青說,“雖然我這張漂亮的臉皮比較厚,但還是會有些不好意思,你總不能要我一次又一次地都那麼直白吧?”
離他更近一些,花又青仰臉,笑:“哥哥,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你愛我,心悅於我?”
“該不會想等到我八十歲大壽那天才表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