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木製欄杆兩邊,醉蝶花開的茂盛,葉子翠嫩,粉白似雪的葉子,招了幾隻蝴蝶盤旋飛舞。
韓景譽腳步如飛,轉角也忘記了收速度,撞了來人。
他常年習武,肌肉健碩,鐘東霖胸口像是被一記猛垂砸了一下,隱隱作痛,麵部稍稍變形。
他揉了揉胸膛,忍下痛問,“賢弟啊,你跑這麼快做什麼,”又猛的反應過來。
韓景譽什麼風浪沒見過,早就喜行不怒於色,雖然他竭力表現的鎮定,但是臉上還是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慌張。
鐘東霖心裡一咯噔,難不成她女兒和他教了什麼底細?
“芙兒不是真給哪個臭小子勾了魂,乾出什麼私相授受的事了吧?”他愈發堅定的認為自己猜到了真相,否則沒道理想拒絕世子這門好婚事,他擼起袖子,“你快告訴我,是哪個臭小子,我去揍死他。”
“咳咳,”韓景譽拳頭抵著唇,“那個,大哥,你彆激動,沒,沒私相授受。”
鐘東霖:“那你慌什麼?”
“我沒慌,”韓景譽反駁的急切,“就是想起來一件重要的朝事,我得先回去了。”
也沒等鐘東霖回答,人已經跑遠了。
戚薇琳盯著韓景譽那飛快的背影,眉頭輕輕皺了一下,“小叔怎麼怪怪的?”
鐘東霖唇瑉成直線,旋即又釋然,“大概是真有什麼迫切的朝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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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語芙一手捧著腮,一隻手捏著調羹,百無聊賴的攪著燕窩,清白的煙霧消弭,也不見她舀起一勺。
綠蘿和綠翹輕輕咬耳朵,“姑娘這是怎麼了?從昨兒個晌午開始就不對勁。”
綠翹:“那咱們要不要告訴夫人?昨兒個晚間也沒吃幾口東西,小姐最大的愛好便是吃飯了,再這麼下去,怕是要鬨出病了。”
綠蘿點點頭,“也是,我一會子去說,叫夫人遣了府醫來看看。”
倆人這邊話剛落下,戚薇琳人還未進來,聲音先遠遠飄進來。
“芙兒,快拾掇一下,閔柔公主身邊的大宮女親自來接,要你去宮中給閔柔公主作伴呢。”
鐘語芙楞了一下,上一世,也沒這出啊?
戚薇琳繞過碧玉邊鸞花鳥屏風,走到鐘語芙麵前,見她愣住,於是出聲安慰,“沒事,我已經派人通知了你爹爹和小叔,應當不會有事。”
鐘語芙和戚薇琳的擔憂不同,她大概能猜出來,找自己的應該不是閔柔公主,十有八九是皇帝。
他會去救自己嗎?
鐘語芙心口澀澀的,自己昨日裡都那般說了,他連個話也不留就跑了。
他一定嫌棄自己不知羞了。
“我知道了,這就梳妝。”
戚薇琳見她麵色不太好,以為她是嚇傻了,又惱又心疼,“早跟你說了,好好選了世子,侯爺從中斡旋一下,哪有今日的事,現在知道後怕了?”
她拉著鐘語芙坐到銅鏡前,拿起梳篦,親自給她梳妝。
鐘語芙見戚薇琳給自己梳的是老氣橫秋的墮馬鬢,斜插一隻花紋最簡單的笄骨簪,知她是想在容色上做點功夫,抬手抽了簪子,三千發絲傾斜下來。
“阿娘,我自己來吧。”
她拿過戚薇琳手裡的梳篦,給自己梳了一個望雲鬢,簪了花枝螺狀步搖,藍雨點翠倒垂簪,飽滿的額頂帶了華勝,碧綠的翡翠珠子墜在眉心,輕輕一動,珠子叩擊,窸窣響動。
月白色繡牡丹抹胸累珠疊紗蘿褥,疊翠木蘭情曳地描暗紋長裙。
用羊毫筆沾了顏料,在水蔥似的指甲上點上粉白的木芙蓉,花蕊中央點上一點朱紅。
這妝容,比之上一次的宮宴更美。
明亮的珠寶和玉顏交相輝映,美豔似仙子落了凡塵。
戚薇琳十分不讚同,“你這般華麗,若是天子”
“阿娘,”鐘語芙輕輕拍她手背,給她一個放心的眼神,“我知自己在做什麼。”
逃是沒有用的。
在真正的權利麵前,所有的陰謀詭計,算計衡量都沒有用。
道不如化被動為主動。
--叫自己掌握更多的話語權。
天子能看上自己的是什麼?無非是這張臉。
這和看見一盤漂亮精致的菜是一樣的道理。
想含入口中品嘗罷了。
皇帝不傻,越是逆著他的心意,自己的處境越差,越是沒有話語權。
吃不到也許會心癢難耐,但既不會影響到他去吃旁的菜,也不會影響到朝政。
不過是閒暇之餘,有那麼一點得不到的騷動罷了。
順著他的毛縷,細細籌謀,才是上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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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高大,殿宇巍峨,一望無儘的青白玉磚。
按理,入了承天門,出了天子和宮妃,旁人皆不可用轎攆。
但鐘語芙下了馬車,入了承天門內,已經有轎攆在候著了,顯然是皇帝的手筆。
閔柔公主居住在朝霞宮,殿宇奢華無比,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熠熠光輝,地磚上鋪了柔軟的真絲地毯,幾上隨意一隻插花淨瓶亦是不染一絲雜質的乳白色,剔透晶瑩。
閔柔公主親自從上首下來,扶著鐘語芙的胳膊,免了她的禮,笑盈盈將她引到塌上坐下,“鐘姑娘彆客氣,上次在筵席上,本公主一見你便覺著投緣,這宮裡太過無趣,這才想著邀你一道來作伴。”
這個禮節,可以說是十分禮遇了,比之上次熱情太多。
鐘語芙笑回:“多謝公主抬愛,臣女惶恐。”
蘿塌中間放了一張小幾,閔柔公主坐到另一頭,立刻有女使上了熱茶。
鐘語芙漫不經心撥弄茶蓋,小口嘗了嘗,是上好的君山銀針,取了最嫩的尖尖炒製,入進口中,香味悠長,還有淡淡的青草香。
閔柔放下茶盞,笑著問,“你可願做我的伴讀,時常進宮來陪本公主?”
鐘語芙略躬身,“能入公主青眼,是臣女的福氣,哪有不願這一說。”
閔柔又客套了幾句,道自己想賞花,於是兩人又移步至禦花園。
醉蝶花開的正盛,馥鬱的香氣,惹了一整片蝴蝶撲騰著翅膀落在輕盈的葉子。
閔柔似是玩心起,邀了鐘語芙撲碟。
一隻冰藍色翅膀的蝴蝶落在一隻醉蝶蘭花蕊中央,輕薄的蝶翼輕輕龕動,在捧紗一樣的淺金色陽光下,冰藍色漸變,閃著漂亮的光澤。
鐘語芙貓著腰,捏緊了團扇,靈敏的撲過去。
“公主,我撲到一隻了。”
她雙手曲出弧度合在一起,蝴蝶輕薄的翅膀輕輕刮著她的掌心,回身,一抹明黃閃著刺眼的光。
天子微微垂著頭,手立在身後,溫潤如玉,笑容迷惑而乾淨。
閔柔公主已經不知所蹤。
鐘語芙詫異了一下,手分開,蝴蝶從掌心飛出。
“臣女給皇上請安。”
“免禮。”
鐘語芙膝才垂下一點點,天子微微彎腰,手虛扶了她的胳膊起身。
鐘語芙後退了一步,無聲睜開胳膊,“謝皇上。”
天子似是也不在意,聲音裡帶了笑意,“你的蝴蝶飛走了。”
鐘語芙抬起眼睛,直視皇帝,他直裰外罩一件短褐常服,頭發用一根笈骨簪平整的束著。
如果忽視隻有天子專用的明黃色,腰間盤著的九龍玉佩,溫和的樣子,像是哪家風流俊雅的小書生。
做臣子的,一般不可以直視皇帝,這要是嚴格論起來,可以治一個藐視天子,大不敬的罪責。
鐘語芙不僅直視了皇帝,眼睛還彎成月牙,“皇上,你把臣女的蝴蝶嚇走了,是不是該賠臣女一隻?”
鐘語芙長了一雙極為漂亮的眼睛,瞳孔和眼白的比例正好,眼眶子裡似是落進了剔透乾淨的清泉
男女之間的關係,從來就是一種博弈。
不是東風壓到西風,就是細風壓倒東風。
上一輩子的經曆叫鐘語芙知道,權利這種東西,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什麼是天子?
什麼是帝寵?
天子就是這大楚權勢最甚的人,便是他身邊隨手禦用的太監張蓮英,也能在這後宮橫著走,一品大員見了也得客客氣氣的喊上一聲,“張公公”。
男子能憑著帝寵在朝中大有作為,女子為什麼就不能?
誰規定男女之間的關係,一定是男女之情的?
誠然,天子現在是這麼想的,對她也有幾分興致。
說叫一個從小學習帝王之術,權謀縱橫的天子為自己發狂失控,那未免想的太過天真,也太自作多情。
很多人對權勢都有一個誤解,以為潑天的權勢,最大的好處是要什麼有什麼,有極強的滿足感。
其實不然,能讓人愉悅的,不止是得到本身,人獲得滿足感因社會地位不同,獲得的方式也不同。
普通人是給自己謀求利益獲得滿足感,到了皇帝這個層級,社會頂層,他獲得滿足感的方式更高級。
--滿足彆人。
--賜彆人以榮耀,地位等方式。
這是一件雙方都愉悅的事情。
譬如此刻。
天子還是頭一次看見女眷這般大膽的看他,且這人,還這麼賞心悅目。
比起唯唯諾諾,戰戰兢兢,規矩刻版,這鮮活的樣子叫人心情大好。
滿足她這小女子的要求,太讓人愉悅。
恰一隻蝴蝶飛過鐘語芙鬢邊,他一抬手,蝴蝶落進掌心,薄薄的蝶翼刮的他掌心酥癢。
虛虛打開一點,是一隻通身雪白的蝶。
“噥,朕賠給你了。”
“皇上您真厲害,”鐘語芙眼裡都是少女的天真爛漫:“臣女多謝皇上。”
自有伶俐的太監抱了雙星透明玻璃瓶子,皇帝這才鬆開手,將蝶放進去。
天子高興,一口氣抓了二十幾隻。
各種顏色的蝴蝶在透明的雙星玻璃瓶子裡飛舞,漂亮的不得了。
鐘語芙捧著瓶子,笑的歡喜。
天子又問,“平日裡在閨閣中都喜做些什麼?”
鐘語芙回:“說來慚愧,臣女是個坐不住的,不太喜歡針織女紅之類的,更喜歡出了門子聽戲賞花,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便是下棋了。”
天子:“陪孤下一盤?”
鐘語芙:“皇上可彆嫌棄臣妾愚笨哦。”
天子彎著的唇角就沒有下去過,“那得看你是笨成什麼樣。”
酸幾枝塌中間擺了棋桌,玉棋笥中,冷暖玉棋子觸手生溫,奉茶的宮女上了茶。
鐘語芙坐到一頭,用鮫綃點了點朱唇,“皇上,能不能換成飲子?”
這點子小要求,天子自然滿足,問了鐘語芙的口味,又叫女使上了一些點心。
他也不急著開始,看鐘語芙小口喝著梅子獎,吃著半透明的透花糍。
看的他忽然也有了食欲。
端起了飲子,淺淺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倒是彆有一番滋味。
鐘語芙吃了兩個透花糍,淨了手,這才重新執起棋子,“皇上,您準備讓臣女幾個棋子?”
這理所當然的小模樣,天子覺得鐘語芙童趣的可愛,竟找不到言語反駁。
食指刮了掛眉尾,又把問題拋回去,“你想孤讓你幾子?”
鐘語芙眼珠子靈動的轉了一下,“那就五子吧,行嗎?”
天子無奈,笑的愈發縱容,“行吧。”
鐘語芙愈發得寸進尺,“皇上,您是天下之主,跟臣女下棋,不許個彩頭嗎?”
天下男子,沒有人不喜歡被女子仰望。
天子不但不惱,笑的愈發開懷,手肘懶洋洋撐在扶手,“說說,看上孤什麼了?”
鐘語芙一副很沒信心的樣子,“臣女的棋藝不好,雖然皇上讓了臣女五子,臣女大概也是贏不了的。”
“鬼心眼子倒挺多的,”天子低頭掃了一眼腰間,摘下腰間九龍麒麟玉佩,放在幾上,“你若能贏,這玉佩賞你。”
“見這玉佩如見朕,你可以隨時出入皇宮。”
鐘語芙眼裡都是喜色,“那臣女就多謝皇上了。”
然而,一局下來,鐘語芙剛好輸了五子。
她看著玉佩一副肉疼的樣子,重重歎息,“皇上不愧是這大楚之主,智謀過人,怕是讓上十子,臣女也贏不了。”
天子隨手摘了玉佩,提著一端紅繩,放進鐘語芙掌心,“你若喜歡,朕讓你一百八十一顆又如何?”
他身子微微前傾,視線裡不加掩飾的占有欲,和誌在必得,灼灼掃在鐘語芙的臉上,像是要即可將她吞進腹中。
鐘語芙移開目光,下了塌,屈膝行了一禮,“皇上,時候不早了,臣女該回家了。”
沒等到天子的回應,她又道了一句,“臣女告退。”
話音落下,那抹明黃沒入眼底視線。
天子兩指捏起她下巴抬起來,迫使她仰望他,“後日十五是個好日子,宜冊封貴妃。”
鐘語芙一點也不懼,反而輕輕笑起來,“皇上,不如,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吧。”
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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