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懋感覺今日經曆頗為神奇。
先是見識了皇宮排場,領略了後妃宮鬥和皇子們的潮流暗湧,再是看了幾場因宮宴衍生出來的選駙馬附加戲份,不成想這還沒完,在這個大家歡聚一堂,喜慶皇貴妃千秋的壽宴上,竟然由幾個總角小兒挖出了白森森的骸骨!
當時小郡王看到宮侍們正在上果子飲,說這些不行,並不是宮裡最好吃的,看他大發神通,去尋那清爽解膩,甜的一點都不齁人好喝的好東西來。
小郡王前腳離開,太子後腳就出現,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說渴了,讓他帶他去喝茶。
蘇懋當時懵了一下子,你一個常年在皇城混的老油條,哪邊路上多了顆石子都能知道的主,讓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太監帶你找水喝?你是故意的呢,故意的呢,還是故意的呢?
然而他還需要拉業績,在上司麵前表現,隻能微笑應下,清雅舒適的喝茶地點彆想了,他找不著,隻能截了路過宮侍托盤裡的茶盞,給太子一杯,自己留一杯。
尖叫聲就是在這時候傳出來的。
正好喝完茶也不渴了,蘇懋隨太子繞過一叢花牆,發現事發地點其實很近,幾個小太監手持鋤具,正在一群孩子指點下,往地上挖找些什麼,見到白森森的骨頭明顯一愣,有點不知如何是好,跟在小孩們身後的丫鬟媽媽反應快些,立刻將孩子抱起來,捂住眼睛以防嚇到。
隨著尖叫聲,越來越多的人往這邊趕,宮人,侍衛,皇子,妃嬪命婦們……好不熱鬨。
蘇懋跟著太子,也往前走,看著太子背影,莫名想起原文故事裡,的確描述過這一場壽宴,不過寫的更多的是後妃之間的爭寵,皇子們之間的傾軋,好像皇上被吵的頭疼,事後各打五十大板,誰都沒討得了好。
這段情節裡,廢太子仍然是故事背景,淺淡提了兩句,說他陰鷙冷戾陰陽怪氣,話不多但嘲諷效果拉滿,之後被皇上明言下令,不準再出奉和宮。
其它的,沒有。
沒有提及挖到骸骨之事,更沒有破案。
故事有主線,有側重,有略寫,蘇懋理解,但他現在是真真實實生活在這裡的人,那些被略過的,才是他小太監的生活空間,沒辦法,隻能自己摸索著體驗。
他知道這些,是因為看過一部分原文,太子為何也這般從容,連要茶喝的時間都卡的精準,難道隻是巧合?
蘇懋忍不住偷偷看了太子兩眼。
還是他想多了,太子本就豁達,泰山崩於前也不會變色,何況壽宴上一點小小變故?太子就是永遠從容優雅的。至於要茶喝,沒準就是渴了,或者是認為他渴了,或者覺得他馬上會渴,隨便編個借口體恤一下,就像之前的‘散步’一樣。
可惜二人前後伴行,他沒有看到太子的臉,無法揣摩對方表情,也沒有時間。
他看清楚了挖坑現場。
這裡是挨著假山石的平整地麵,若無意外,等閒是不會動土的,這次是小孩子們貪玩,說丟了東西,引著小太監們來挖,可能也不是真的焦急找東西,就是覺得好玩,所以指使小太監這裡挖一下,那裡挖一下,感覺有意思了,起了好勝心,就非得讓小太監挖深一點,宮人常年伺候主子,哪能看不出真意,也沒意見,就聽話挖著,哄孩子們玩,隻要不擾了娘娘那邊的宴席就行,有一個坑挖得有一尺多深,想著大不了待會找點土填上,誰知竟然挖出了白骨!
這骨頭可不是什麼不起眼的小碎骨,塊頭大一點,長一點,他們也能有借口圓說,把場麵過過去,可這塊骨頭,是人類的頭骨。
它就側橫在坑裡,白森森的骨色,黑洞洞的眼眶,咧開的牙齒,現在嘲諷世間,讓人一見生畏。
“……這裡怎麼會有死人,這不是娘娘們最愛逛的園子麼?”
“肉都爛沒了,隻有骨頭,怕不是死了多少年了……”
“皇城這麼大的地方,怎麼偏偏就埋在了這,誰這麼倒黴……”
“怕不是被害的……”
“噓——慎言。”
宮人的竊竊私語,在章皇貴妃率人抵達時,消失於無形。
章皇貴妃肅著臉,心情好不到哪去,今日是她生辰,宮中早一個月就提前準備起來了,今日宴席更是精致氣派,結果死對頭馮貴妃給她找不痛快不說,還出了這種事找她晦氣!
“看來本宮宴席擺的不是時候,連死人都想插一腳。”
章皇貴妃掠向眾人的視線暗含警惕和憤怒,宮中生活多年,豐富的鬥爭經驗告訴她,這絕不是巧合,一定是有人在搞事!
眼前一幕太過震撼,現場無人說話,似沒反應過來。
良久,才有一個人開口:“真是可憐。”
此人穿著和皇子們一樣的杏黃常服,身材瘦削,膚色蒼白,細細眉眼間滿是陰鬱之色,渾身透著不健康的孱弱感,沒見過的人也能猜到,這位是二皇子康王。
見周圍更加安靜,無人說話,二皇子才意識到自己多話了似的,帕子遮唇,狠狠咳了兩聲,才轉向章皇貴妃,音色緩慢,帶著啞意的道歉:“抱歉,如我這般身子骨不好之人,最不願意看到逝者之事,想到此人孤身埋此,魂無安處,無墳無祭,難免有些傷感,讓您看笑話了。”
話說的仿佛充滿人性關懷,可如果說話時他眼梢不那麼吊,看起來沒那麼陰柔,可能更真實些。
“的確有些不吉利。”大皇子手負在身後,中氣十足,說話聲所有人都能聽得到,“敢在娘娘壽宴時這般折騰,依我看,需得究根問底,細查。”
此話一落,眾人眼神一震。
要說這皇城之中,關係最不好的皇子,就數這兩位了。眾所周知,大皇子生母最受皇上寵愛,是當年青梅竹馬長起來的,當年還在潛邸時,正妃未迎,就先立了側妃,給足了體麵,香消玉殞後,又得了皇上最多的追思和悼亡詩,地位可見一斑。
大皇子時時以此為榮,便是犯了什麼錯,要搬出親娘的名頭,皇上火氣就能消下一半,繼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諒他,疼愛他。
可大皇子二皇子年紀相近,差了不到一歲,為什麼?因為深情不二,最愛大皇子生母的皇上,在側妃孕期時就和小妾搞上了啊!
其實這種事在貴圈屢見不鮮,有點家底的人家,誰不是三妻四妾,哪個男人隻守著一個女人過的?還有那‘賢惠’的正妻,一旦自己有孕,還會主動為丈夫安排小老婆的。
皇室宗親,更不會少這種事,可關鍵是皇上當時標榜真愛側妃,還這麼多年下來,一直在立這個人設,大皇子本以此為榮,認為自己的生母最特殊,看到二皇子能不膈應?如果當年皇上真的很愛側妃,怎會有二皇子的出生!
二皇子就是這段感情裡唯一的漏洞,戳破謊言的人!
就像在說,你大皇子仗著的這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皇上扔出來喂狗的骨頭,實則根本不是什麼真情!
往常場合,但凡兩個皇子撞上,一定針鋒相對,不掐一架不罷休,今日怎會口徑相同,吃到一個碗裡去了?
靜寂之中,四皇子說話了:“皇城曆歲月變遷,經數代帝王,難免發生過一二意外,何須大驚小怪?”
今日過壽辰的是他親娘,他為人子,當然要幫忙找補,自家人知自家事,誰也彆裝大尾巴狼,宮裡誰沒見過死人?
四皇子周身貴氣,麵帶微笑,看起來尊貴又優雅,暗示大家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互相留個臉麵。
二皇子又開了口,笑的比他還溫柔,荏弱氣質中滿是真誠:“四弟此言差矣,皇貴妃壽辰,宮內有內外命婦朝拜,宮外有百官遙祝,父皇送了厚禮,言珍意切,連祖母都在慈寧宮多念了一遍經文,怎會是小事?倘若有人故意攪局,便是挑釁皇家威嚴,有損皇家臉麵,不查,怎麼定人心?”
四皇子自有一股傲氣,如今宮中,他生母份位最高,外祖家最有權勢,在父皇那裡也是臉麵最大,杠誰都不帶虛的,撞上大皇子這般強勢的,也很少吃虧,怎會怕二皇子?
奈何二皇子身體不好,你多說幾句把他氣狠了,他就要暈倒找太醫的,雖然這麼多年下來,交鋒不算少,但四皇子還是惡心對方這一套,做決定時就會慢一拍,慢了這一拍,就好像少了很多氣勢,被人壓住了。
章皇貴妃視線從坑裡的頭骨移開,滑過兒子,突然改了口:“本宮也覺得,此事當查,要查的大大方方,清清楚楚,沒有紕漏的好。”
四皇子眼底微閃:“母妃的意思是……”
章皇貴妃莞爾一笑:“二皇子說的也沒錯,挑著今日本宮壽宴出這種事,是挑釁打臉之舉,但本宮並不覺得,有人刻意找本宮麻煩。”
她視線環視園子,淺淺歎了口氣:“頤春苑,奉春風,行雅意,三月桃花,五月榴紅,整個皇宮屬這裡最精致,花香最盛,凡有人晉了位份,都會想來賞一賞,就是稍稍有些小,廂房雖有,卻不合適住一宮之主,也就是馮貴妃這等備受皇寵之人,才能央了帝寵,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本宮記得,大概是七八年前?”
這意思,是要甩鍋了。
跟她有關係有什麼要緊,再拉彆人下水不就行了,之後沒事,就是她處理的好,有事,就誰都彆想跑!
四皇子反應也不慢,立刻就應了是,還提議:“兒臣稍後去請六弟代為傳話,這種大事,還要兩宮一起見證才好。”
至於為什麼要讓六皇子傳話,因為人家和馮貴妃關係好啊,剛才馮貴妃甩手而去,他也同樣沒給麵子,賠了個歉意的笑臉,急匆匆跟著人走了呢。
遂要查,還要細查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