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話間,有一道腳步聲不疾不徐地從遠至近傳來。
柳存劍立刻戒備起來,可隨著那聲音靠近,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奇怪。袁鶴鳴後知後覺地感知到有人靠近,立刻推了推柳存劍的胳膊,“你不是也聽到了嗎?還愣著作甚?”
柳存劍抱著劍的動作沒有動彈,隻是抽了抽嘴角說道:“你自己看。”
“我自己……”
他的話還未說完,袁鶴鳴就看到一個身影出現在街頭,緩慢步來,那熟稔瘦削的身影幾乎讓袁鶴鳴立刻彈也似地站直,吃驚地說道:“子卿!”
怎麼會是子卿呢?
袁鶴鳴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色,如今這時辰,莫驚春應該在宗正寺才對。
柳存劍欠身,“宗正卿。”
莫驚春也回禮,再看了眼袁鶴鳴,淡淡說道:“陛下可在這裡麵?”
柳存劍還未等袁鶴鳴說話,便頷首應是。
然後再轉身去推門。
就在這個空檔,莫驚春似笑非笑看了眼袁鶴鳴,方才抬腳進了門。
這開門的動靜一響,屋內的動靜立刻停了下來。
袁鶴鳴頭皮發麻,一下子要搶過去將莫驚春攔下來,卻看柳存劍一腳踢在他的膝蓋上,疼得他一個踉蹌。
這一來一回,莫驚春人已經進去,柳存劍也關上了門。
他留了手,不然袁鶴鳴的膝蓋肯定碎了。
可袁鶴鳴現在卻沒心情去想這些,而是著急得跳了起來,臉色極其難看,“柳存劍,你放子卿進去作甚!你難道不知道眼下那裡麵……”
一想起出來前的模樣,袁鶴鳴這半月都吃不下肉食。
莫驚春進去,焉能活命?!
柳存劍奇怪地看了眼袁鶴鳴,方才想起來他確實還不知道莫驚春和陛下的關係。
因著袁鶴鳴是莫驚春友人這層關係,柳存劍也沒有立刻說出來,而是平靜地說道:“他能勸得住陛下。”
…
莫驚春沿著精怪給出來的所謂定位步步走來,發現這地方有些眼熟。
正是許久之前,墨痕曾經提到過關於京城西邊宅子的事情。
眼下陛下就在這處。
這裡的住宅不少,但住著的人卻少,顯得有些荒蕪。
陛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沿著提示一步步拐彎,莫驚春方才在某處看到了柳存劍和袁鶴鳴的身影。明麵上隻有他們兩人,可是私底下就不一定了。
莫驚春一步步走過去,額頭突突直跳。
一種古怪的感應,讓莫驚春覺得他不是在找人,而是主動去找死。
“你確定陛下的情況還好?”莫驚春忍不住問。
【公冶啟選擇服藥治療後,狀態一直保持在清醒與瘋狂間,係統無法斷定公冶啟的狀態是好是壞】
莫驚春斂眉。
日後如何和袁鶴鳴解釋,那眼下都算不得要緊,莫驚春在踏入這處宅院後,鋪天蓋地的血腥味方才讓他仿佛置身戰場,頭皮發麻。
牆上,屏風,石柱,牆角……放眼所及之處,都是血紅。
好些屍體躺在地上,莫驚春隻能勉強辨認出他們身上的衣料,看起來不像是普通人家。可如果不是普通人家,又為何要聚集在這偏僻的西邊?
莫驚春一步步走了進去。
他不喜血腥,卻逐漸習慣血腥。
這都有賴公冶啟。
莫驚春走到正屋,那是血腥味最濃鬱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個背對著屋門立著的人。
而腳下……踩著一顆腦袋。
莫驚春倒抽了口氣,那顆腦袋……那個人,他認識。
是廣平王的嫡長子。
也是廣平王世子。
他的腦袋和身體剛剛分家,無頭的身體還在抽|搐。
莫驚春輕聲說道:“陛下,夠了。”
公冶啟正剁掉廣平王世子的腦袋,聞言,漫不經心地說道:“回去就抽柳存劍那崽種二十鞭。”
他以為是柳存劍泄露了行蹤。
公冶啟看著腳下的腦袋,用力一碾,嘎吱扭曲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
他說話清晰,態度平和。
是的,即便他腳底剛剛踩碎了一個腦袋,帝王看起來還是非常平和。就連語氣,也非常平靜從容,就像是在尋常聊天,壓根體會不到那種壓抑的暴虐。
可便是這種無聲的威懾,才叫人更加害怕。
莫驚春跨進屋內。
公冶啟仍然沒有回頭,“停下。”
他冷聲阻止,可莫驚春卻是不聽。
莫驚春踩著血泊和骨骸走到公冶啟身後。
“為何瞞我?”莫驚春疲倦地說道,他看著公冶啟持劍的手,已經染滿了血紅。
他的手搭上去,便一下子也被血紅覆蓋。
莫驚春的動作稍強勢,便生生將公冶啟的劍奪了下來,而後再繞過去,總算看到公冶啟的模樣。
瘦削俊挺的天子眉宇如星,隻一雙黑沉眼眸恐怖幽深。
這看起來很尋常。
可是莫驚春再進一步,毫無克製的殺意暴虐,讓莫驚春的骨頭都在顫抖。
公冶啟從來沒好過。
帝王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識到這點。
那日夜不休的噩夢便是如此。
莫驚春上前一步,公冶啟就後退一步,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眉眼微彎,帶著無奈的神色。
“陛下後退作甚,我難不成還能吃了您?”
公冶啟淡淡說道:“都是腥臭的惡心東西,臟。”
想來,他自己也是嫌棄。
莫驚春怪異地看他一眼,這時候才來嫌棄這些,卻也是太晚了吧?整個宅院都被他折騰成什麼模樣了?
莫驚春看著公冶啟暫時沒有暴走的打算,便牽著帝王出了門,在後院找到了水井,打了水,給他洗手。
兩隻手都被冰涼的秋水泡過,就變得更加陰寒。
莫驚春在洗乾淨後,將兩隻手都抱住。
他的體溫一直很暖和,如今源源不斷的熱量輸送給公冶啟,讓冰涼的手指逐漸變得暖和了起來。儘管這隻是一時的,在莫驚春離開後,又會變得冷寂,公冶啟也由著他,沒有阻攔。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坐下,就著他坐在井口邊,帝王坐在井口上的古怪姿勢,仰頭。
公冶啟為了遷就他微微躬身,那模樣看起來很好笑。
就如同被束縛了雙手在前的囚犯。
公冶啟在思及此處嗤笑一聲,他何嘗不是莫驚春的囚犯?
這囚籠,囚禁住的不是人,而是一頭瘋獸。
莫驚春:“陛下,其實從服藥後,您就一直沒有睡過好覺,對嗎?”
公冶啟垂眸,看著仰頭看他的莫驚春。
帝王頷首的瞬間,不可否認,莫驚春的背後滿是寒意。
所以,就在眾人都以為事情平複,隻需要再徐徐圖之的時候,其實陛下從來都沒有所謂的好轉。
每一次莫驚春有所發覺,又會被這頭清醒的瘋獸拱著回頭,背對著那片屍山血海。
公冶啟不疾不徐地說道:“也無甚大礙。”
夜間多夢,夢裡殺的人愈多,往往在白日醒來,就未必能夠收斂殺意。
可這並非難以克製的事情。
公冶啟做人,已經做了二十幾年。
如果不懂得如何偽裝成一個尋常人,他又怎麼能夠成為朝臣讚不絕口的太子殿下?
可是做惡易,做人難。
老太醫的藥方沒有錯。
隻是他忽略了這數十年來,公冶啟的克製,不是一朝一夕。
他所表露出來的理智完美束縛住了瘋狂,以至於那幾次暴戾的模樣,都算不得極致。更何況,那最是嚴重的時候,帝王身邊總是有莫驚春。
這便讓老太醫錯誤估計了正始帝的症結。
莫驚春能夠聽到身體的預警在無聲尖叫,身體的暖意似乎被懷裡那雙手不斷汲取,也逐漸變得冰涼起來。
公冶啟是理智的。
也是清醒的。
他平靜淡漠地說道:“夫子,最近還是不要靠近寡人。”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幾乎崩裂到極致的瘋狂。
“不然,寡人真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
他殺康王,殺廣平王世子,同樣也是在釋放本心罷了。
再是強行壓抑,才會當真崩裂。
莫驚春的心裡藏著一堆勸說的話,譬如陛下不應該隨意殺人,譬如律法可依方才最可貴,譬如薛青怕是要暴跳如雷,譬如眼下這滿地殘骸又能安撫得了什麼……但是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
莫驚春又能說的什麼呢?
未經他人苦,他甚至無法得知陛下每一次忍耐,究竟意味著怎樣的痛苦。
莫驚春:“陛下後悔了嗎?”
正始帝悠悠笑了起來。
“夫子這話卻是錯了,不論如何,應該畏懼,害怕的從來都不是寡人。”帝王的臉上露出一種詭譎扭曲的瘋狂,“而是這天下。”正始帝從來都不擔憂怯懦自己的墮|落嗜血,那不過讓他感覺發自內心的愉悅。殺人對他來說並非負擔,反而像是痛快的暢飲。
就如同他在夢中的肆虐,如同他狂暴嗜血的時候,那個冰冷無情的自己,方才是最終的本性。
正始帝將手從莫驚春的懷裡抽了出來,然後掐住了莫驚春的鼻子,“你可知對你動手的人是誰?”
他說著不要靠近,卻還是去碰莫驚春。
莫驚春:“雖然還未有確切答案,不過已經有了眉目。”
莫家的人手再快,肯定也不會有帝王快。
但是看著眼下這地方的古怪,陛下怕是追到了。
雖然正始帝現在就是一頭清醒的瘋獸,可他也不會隨隨便便發瘋。能夠讓帝王親自來到這裡,這裡頭必定和他有關。
帝王不緊不慢說道:“廣平王其實和林氏一樣,不過是一枚棋子。”
這裡表麵看起來是林家的宅子,可實際上不管是購買還是使用的人,都不是林家人。
而廣平王世子雖然被皇帝所殺,但他也不過是一枚掩飾行動的棋子,隻是倒黴催的還沒來得及逃跑,就被陛下的人堵在了這裡。
莫驚春不知道他在前院看到的那十幾屍體,其實還算少的,在左右廂房麵死傷的人那才叫更多。不然整間宅院又為何會有那樣鋪天蓋地的血腥味,如果不是因為此地夠偏僻的話,光是這樣衝天的味道都要引起鄰居的懷疑,怕不是得告官。
“真正對你動手的人是清河王。”
這是一個莫驚春,確實沒有想到的答案。
他和清河王不能說有仇,反而有恩。
清河王世子對他態度不錯,而清河王本身更是溺愛這個唯一的兒子,原本有了這一層關係,即便清河王瞧不上莫驚春,又為何要突然對莫驚春動手?
莫驚春驀然想到從前聽過的傳聞。
他的想法還未深入,就被公冶啟的手碰得回神,陛下的手還是很冷。那手指摩挲著莫驚春的額角,帶著冰涼刺骨的腥血味。
正始帝黑沉眼底一閃而過冰冷的暴虐,低低笑道:“莫急,夫子……”
他喃喃。
“寡人會為你複仇。”
那如情|人呢喃的絮語,卻讓莫驚春驀然打了個寒顫。隻聽得他沉沉吸了口氣,宛如透著一聲尖銳的泣意,細聽卻是錯覺。
“陛下,您說了這麼多,卻獨獨忘了提及一樁事。”
莫驚春悶聲說道。
公冶啟看著莫驚春的頭顱低垂,露出一小段皙白脖頸,他仿佛聞到若有若無的淡香,那是夫子身上的味道。讓公冶啟的眼底不自覺翻湧出少許猙獰猩紅,仿若蠢蠢欲動的惡念。
莫驚春半點都不知,而是猛地攥緊那隻手,抬頭盯著正始帝,仿佛要在他身上挖出一個洞來,良久,他的神色柔和下來,甚至變得有幾分怔然與難過。
莫驚春艱澀地說道,“……您如今這般,都是與臣有關。”
正始帝從前發瘋時,隻要讓他得到極致的愉悅和滿足,總歸能恢複平靜。他瘋狂又貪婪,汲取著一切能夠索取的東西。
可在他服藥後,理智與瘋狂融為一體,便在發瘋時都留存著一層人皮。
如果他仍然無心無情也便罷了,可帝王如今待莫驚春,可當真說不得一個“不好”,他心心念念的,可不正是這個夫子?
而一旦有了猶豫,便是束縛。
縱使如今這幾次失控,正始帝其實從未像從前那樣失去控製。
他精準可怕地控製住理智與瘋狂的界限。
這便再也不曾滿足了。
即便仍是不夠,可帝王已經足夠克製,方才一直保持著岌岌可危的平靜,任由著莫驚春無知無覺地行走在他的心尖。
莫驚春閉了閉眼,他覺得正始帝當真是笨。
又笨拙得有些可愛。
世上,怕是唯獨莫驚春會覺得公冶啟笨得可愛。
他不知道如何愛人,就束手束腳地壓著爪子,露著兩隻猩紅的眼可憐兮兮地趴著,仿佛那樣不傷了莫驚春,便不會有事。
分明殘忍恐怖,卻又讓人覺得酸澀。
莫驚春能夠感覺到一直存在、蔓延的窒息感逐漸爬到了他的心口,壓抑著他的四肢,讓他整個人更往深處沉淪。
而他,似乎已經不那麼抗拒了。
莫驚春跪在帝王的身前,將他的頭顱拉了下來,一口咬住正始帝的下唇。他咬得很用力,像是要吃進去一般,生澀又僵硬地舔舐著唇舌的縫隙。
起初,公冶啟似乎有些詫異,可是很快,他攏住莫驚春的肩膀,反客為主。
那才真真要碾碎了莫驚春的肩骨,將他整個人都揉碎在懷裡。
…
在清河王還是齊王的時候,他就已經因為過於肥瘦富饒的封地和桀驁不拘的態度,讓京城百官尤為不喜。
但是越那時候陛下剛剛登基,也沒什麼可摩擦的地方,便於彼此忍讓下來,可是如今隨著陛下在朝中大臣麵前站穩腳步,大展手腳,隨著連年作戰的勝利,威望逐漸攀升時,清河王就坐不住了。
恒氏宗子的死亡,是意外,卻也不是意外。
那是清河王設計的。
隻是沒想到終日打獵,反倒是被鷹叼了眼,他自己的兒子也差點出事。
清河王知道不是正始帝動的手。
可這位敏銳年輕的帝王定然在其中渾水摸魚,更是生事。
當初他強行帶著世子一路出關,闖回封地的時候,他就做好了不能善了的打算。可是陛下似乎是想借用他對付世家,一道道詔令下發,卻是軟綿無力,除了革除他的封號和俸祿外,其實並無影響。
這無疑讓清河王小覷了正始帝。
他老了。
可是他還有兒子。
儘管這兒子如今病懨懨的,可是太醫已經檢查過,他日後並非不能生育。清河王還未絕後,那一切便有可能。
他從前的人脈在京中雖然鞭長莫及,但是隔著一段時間,還是能夠給清河王傳遞消息,隻是時日漸久,力量變得愈發稀薄,但是在被徹底鏟除前,他們還是給清河王送來最能得用的一個消息。
——莫驚春。
老太醫的醫案,被他們偷了出來。
清河王看著上麵餘毒未清幾個字,突然感到天賜我也的狂喜。
正始帝還是太過年輕,不懂得張揚肆意不是好事,一旦破綻流露在外,不過一個眨眼,便能讓人斃命。
老王爺拉弓搭箭,百步外射殺了一隻兔子。
寶刀未老。
他掀起殘忍的笑,不如就讓他先來告訴皇帝,什麼叫做悔之晚矣?
至於莫驚春是世子救命恩人這樣的事情,在清河王看來,不過小事。
他救世子,本就應該。
是臣下的本分。
既是本分,何來有臉討賞?
世子還是太嫩了些,才會對莫驚春掏心掏肺,真是太純善了。
清河王在書房踱步,正聽著謀士彙報士兵訓練的情況,就聽到門外有人說道:“王爺,是世子的來信。”世子的身體不適,最近老王爺正讓他去一處僻靜的彆莊休養,跟著一起同去的,還有清河王身旁最是精銳的侍從,他才能放心。
清河王嗬嗬笑道:“他還頗有孝心,拿來罷。”
那匣子頗沉,取來的時候,仿佛還有粘稠水聲。
侍從把匣子擺在桌上,幾個謀士圍了過來,並幾個副將一起,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富貴華麗的匣子打開,露出了世子蒼白猙獰的頭顱。
清河王的笑意還在臉上,驚恐卻爬進眼底。
他的手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是一口黑血噴了出來,兩眼一翻,整個都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