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才在電話裡明明什麼都沒說,連搬鏡子的聲音都很輕,這丫頭怎麼聽出來的。
“我猜的。”陸一心鬆口氣。
方永年並沒有瞞她,說明發作的並不嚴重。
“真是變聰明了。”方永年笑著誇她,語氣沒有任何異常,“沒事,你這個電話打得正是時候。”
陸一心徹底鬆了口氣,這下眼眶真的紅了。
“我以為……”她傻乎乎的,說了三個字眼淚就開始往下掉。
她以為她打擾他了,這個電話打得太不是時候,他正在犯病,雖然大家都知道他有這個病,但是他發作的時候從來都不跟人說。
他自尊心那麼強,她這怕自己這個電話會讓他厭惡。
她這個電話甚至不是為了學習,隻是為了找個難一點的題目騷擾他聽他的聲音的,每次問完一道題,換個題型一模一樣的知識點她都不見得能做得出來。
她其實,就是在胡鬨。
結果,他說,她這個電話打得正是時候。
眼淚流出來就不容易收回去,陸一心一邊胡亂擦眼淚一邊嘩啦啦的翻書:“我這裡還有其他的題目……”
她剛才解得太認真了,十分鐘不到就結束了。
太虧了……
兩三周才能有那麼一次電話的機會……
方永年哭笑不得的聽著陸一心在電話那頭一邊哭一邊笑,擤鼻涕的聲音,翻書的聲音,還有她咕噥著他聽不清楚的奇怪的網絡用語,嘰嘰喳喳,兵荒馬亂的。
陸一心的感情外放,這樣莫名其妙突然就哭了的事情,他經曆過無數次。
雖然每次都並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麼,但是卻終於已經很習慣她這樣見風就是雨的個性。
他靠坐在椅背上,剛才因為突然發作推倒的水壺還躺在地板上,家裡一片狼藉。
他聽著陸一心熱熱鬨鬨的又翻出兩題化學題,對於高二生來說仍然難的不像話。
“你那本到底是什麼書?”他忍不住有點好奇,好奇這丫頭每次問的題目怎麼都那麼奇奇怪怪,知識點偏到北冰洋。
陸一心在那頭嘿嘿笑,眼淚都還沒收乾就已經笑得一臉得意。
哭是沒有再哭了,可是反應卻再也沒有一開始那麼快,一道題一個知識點跟她講了三遍,她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
方永年苦笑著拿著手機換了一邊的耳朵,警告她:“帶上腦子!”
夜變得有點深了。
***
掛了電話的方永年,一個人坐了很久。
截肢的人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會患上一種病,名字聽起來像是玩笑,但是實際上卻無比殘忍真實的持續性疼痛——幻肢痛。
主觀感覺已被截除的肢體仍然存在並有不同程度、不同性質的疼痛或者瘙癢。
那明明白白用鋸子鋸開的腿,那明明白白已經不屬於自己的肢體,在另一個不存在的空間裡,真實的感覺到疼痛。
揉不到,摸不到,看不到,但是卻真真實實的痛著。
他用過很多種方法,吃過止痛藥,一直在做心理治療,但是這種疼痛仍然會不期而至,防不勝防。
他家裡有一麵三角鏡子,在幻肢痛發作的時候,他會把鏡子放在兩腿中間,在鏡子裡運動自己完好的左腿,看著鏡子告訴大腦,他另一邊的腿還在。
每次用這樣荒唐到可笑的心理補償來緩解疼痛,雖然收效甚微,但是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用。
今天剛剛拿出鏡子,手機就響了。
他本來不想接的。
這種疼痛比正常疼痛更加容易讓人煩躁,本來就已經不存在的右腳,用這樣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他,他現在是個殘缺的人,他的四肢並不健全,他連痛都沒有辦法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揉一揉,就不痛了。
他煩躁的想把那個發出聲響的手機丟到角落裡,拿起來的時候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居然,還是接了。
他一直都知道。
陸一心,對他來說是不一樣的。
他對陸一心特彆的耐心,他很容易答應陸一心的任何要求,他甚至會對陸一心心軟。
鄭飛看出來了,調侃他變態。
他可能確實是有點變態。
最初對這個丫頭好,是因為這丫頭很好喂,喜歡吃的東西和他差不多,性格也不錯,不驕縱不鬨騰,大大咧咧傻乎乎的。
她身上沒什麼熊孩子的特質,看著沒心沒肺的,其實心挺細,也很懂事。
不難相處。
再後來……
這丫頭變成了他亂七八糟生活裡唯一一個沒變的人。
他其實是懷念那段日子的,那段日子裡,他四肢健全,生活有目標,並且單純。
陸一心,是他對那段生活留下的唯一念想。
他有些變態的縱容著她,就像是縱容著自己去回憶過去那段美好的日子。
“挺聰明……”方永年自言自語,終於站起身,把丟在地上的水壺丟到垃圾桶裡。
殘肢不再有感覺,消失了就隻是空蕩蕩的而已。
他關上了燈,蓋好了被子,仰麵躺著看著天花板。
“真是……”他在黑暗中再一次喃喃自語。
今天確實,幸好這丫頭打電話過來了。
也算是,沒有白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