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2 / 2)

說罷便沉著臉走出營帳,順著山路而上,一路上踏碎不少小花。朱公公亦步亦趨地跟著,隨著謝昀到了營帳旁高山的半腰,那有一處似看台的崖,駐足在此可眺望山腳連綿的營帳亦可看遠處影影綽綽的酈城。

“這酈城是個好地方。”謝昀幽幽道:“朕將這封地給了酈王,也不算虧待他。”

朱公公答是。

帳中密不透風,謝昀本意是出來受點風吹讓自己那莫名煩躁的心情冷下來的,可這風越吹越讓他混沌,不知為何,他很想問問雁回,舅舅在她心中是何模樣,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般亮若曙光皎若明月。

不知過了多久,夜空的薄雲纏上了那輪月亮,像是潑了一盆臟水蓋住了其風華,謝昀的心情這才好受了點。

“回營!”謝昀道。

他將將轉過身便見遠處一道人影於茂密的林間一閃而過,謝昀並非常年習武之人,他都能察覺這身影隻不肖說朱公公也發現了。

朱公公愣了下,不知那身影是什麼來頭,他是想留在謝昀身旁護駕的。但謝昀遞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追去看看。

朱公公有些猶豫。

“去。”謝昀蹙眉:“朕沒你想的這麼弱。”

謝昀話都這麼說了,朱公公不敢不從,便飛身追了上去。謝昀便在原地候著,大概半柱香的時間,就有不小的動靜由遠及近。

謝昀戒備,犀利的目光準確於陰影處覓得動靜來源,不多時,便有二人破開黑幕迎麵走來,看清來人後他輕吐一口濁氣。

朱公公帶著一名女子走近。

方才於林中狂奔的便是這名女子,朱公公趕去時她正被幾隻豺狼追趕,身上的衣裳有幾處被林間粗糲的樹皮掛破,連帶裸露的幾寸肌膚都劃破出了血痕,麵上亦是狼狽不堪,鬢發散了幾簇下來遮住了半張麵容。

女子並不知謝昀身份,自稱自己是居於這山野,白日裡趕集回來捱了些時間,那些山中野獸大抵也覺得她孤身一女子手中又無武器好欺負,便盯上了她。

為感念二人的救命之恩,女子便熱情邀請謝昀主仆於自己家中作客。

謝昀久久凝著她,沒把她的熱情當回事,鄉間女子大多淳樸不比城裡的各嬌小姐,沒習得太多禮儀自然開放些。

“不必。”謝昀漠然道:“你那小廟還供不起我這尊大佛。”

朱公公嗆了下。

那女子卻不依,蠻橫道:“我確實眼拙,瞧不出閣下是哪路神仙。不然這位神仙做做善事大發慈悲直接告訴我你的身份,也好讓我死了報恩的心。”

謝昀嗤了聲,挑眉示意朱公公隆重介紹自己。

朱公公清了清嗓子道:“姑娘有所不知,你麵前這位氣度不凡的公子正是當今天子!還不磕頭行禮?”

女子一愣。

謝昀便要離去,擦身而過時餘光瞥了女子一眼,忽而頓住。

大抵是自報了家門,女子單純就直接信了。回憶自己方才的無禮眼眸中竟有一兩分後怕,而麵上也浮起了怯懦之意。

就是這抹怯懦讓謝昀倍感熟悉,他忽得想到了雁回,雁回曾也流露過這樣的怯懦,在蘭貴妃對聖旨蒙塵不依不饒的時候,也在那鳥兒啄傷蘭貴妃被自己罰禁足時,還有以前他專寵蘭貴妃時,雁回麵上這樣的怯懦十分常見。

以前他恨極了雁回作為中宮之主母儀天下的皇後身上的這股怯懦之情,到後來才知這都是她不想惹事的偽裝,以及現在她毫不顧忌的懟怒。

自此,謝昀才恍然發覺,還是怯懦的雁回看著順眼多了。

女子再不敢邀謝昀去往家中,見謝昀就要離開,慌忙叩首磕了個頭:“聖上,民女可否留於您的身邊,以報聖上救命之恩!”

謝昀半轉身看著地上伏身磕頭的人,當時雁回為了嫁進天家磋磨了自己棱角變得圓潤,而現在這人也為了攀附自己說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來。

謝昀問:“姓名。”

大抵是承不住天子威壓,女子嗓音都是哆嗦的:“民女……民女名阿回。”

謝昀蹙眉,覺得世上事真說不清,還當真是無巧不成書。

“朱頤。”謝昀冷聲道:“查她來曆,若清白便把她帶回營中。”

朱公公一驚,躊躇道:“聖上,皇後娘娘……”

謝昀瞪他:“又如何?朕已離宮出征還要聽她教朕為君之道?”

朱公公忙垂首斂眸道:“老奴不敢。”

待謝昀先一步下山,朱公公凝睇天子背影陷入沉思,他總覺得皇後不會無緣無故書寫這一封信來,而又好巧不巧真的夜遇了陌生女子。

思來想去,朱公公連夜書信一封偷偷寄回了京。

-

秋季是真的來了,皇家寺廟裡的有些樹木頂端的葉子便開始枯黃。

雁回沒再隱瞞身份,但太後久病不愈壓根分不出精力來指責雁回做這與身份不符的事。

雁回下旨讓陸安來寺廟替太後診治,又用上了各類好藥,但太後病情仍舊每況愈下。

陸安向雁回稟報,太後這是有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太後憂思聖上,這解鈴還須係鈴人。

這段時日,太後身邊伺候的也都不眠不休照顧了數日,雁回便讓她們下去休息幾日,自己衣不解帶地親自照顧太後。

太後夜裡會反複發熱,雁回便於太後房中守著她。

是夜,窗外寂靜無聲。

雁回服伺太後用藥,待太後睡去自己便坐於桌前打盹。她剛闔上眼便被床榻邊的動靜驚醒,雁回連忙踱步去塌邊,撩開簾子見太後渾身是汗,手在半空中胡亂揮著。

雁回覆手上去,隻覺太後手心冰涼,連帶著凍得雁回渾身發涼。

太後手勁極大,狠狠地抓著雁回的手,那指甲嵌進雁回肌膚中留下一串駭人的圓弧印記,細看之下有幾處還被抓破了皮浸出點點血珠。

雁回另一空出來的手替太後掖好被角,又往太後額前探了探,隨後鬆了一口氣。

好在太後今夜並未發熱,但似乎被夢魘住了,她睡的很不安穩,雙唇翕動似乎再說夢話。

雁回慢慢傾身向前,想聽太後到底說了什麼,也好對症下藥早日醫治好太後這心病。

“昀兒,昀兒!”太後喚著。

雁回了然又有些無奈,謝昀出征在外,算著時間應當是剛抵攏酈城,這般算起來,謝昀歸京還遙遙無期。

“母後。”雁回輕聲寬慰道:“聖上洪福齊天,且有數位大內高手保護不會有事的。”

“昀兒,快逃!”太後並沒有聽進雁回的寬慰,聲音帶著命懸一線的緊迫:“母後護不住你,快逃!”

雁回撫著太後跌宕起伏的胸口:“聖上乃一國之尊,無人敢傷聖上。兒臣日日為聖上祈福請菩薩庇佑請列祖列宗庇佑,聖上和大梁必定無礙!”

話音剛落,太後倏地睜眼,瞪著雁回。

雁回從未見太後對自己有過這般怨恨的眼神,心中一驚,正要說話,太後先怒道:“列祖列宗如何庇佑我兒!巴不得我兒死首當其衝便是先帝!”

雁回一怔。

太後又道:“我兒將先帝每一言奉為圭臬,他竟這般算計我兒,算計沈家!”

太後母家便是沈氏。

雁回一時分不清太後是尚在夢中還是已然清醒,恍然間,手心一痛。太後雙手都握住了她的手,雙目不算清明卻帶著濃濃的怨恨:“我看見了,我看見我兒滿身鮮血,你快去救他!”

“母後!”雁回聲音也高了幾分:“你說的先帝想聖上……”隱去不能說的話,雁回問道:“是怎麼回事?”

太後冷冷一笑:“先帝諡號為‘仁’,他所作所為哪點配的上這仁字!帝王之道,嗬!他當年想傳位之人根本不是我兒,我兒這皇位是靠自己搶來的。”

哪怕先帝已故,太後這話依舊是大不敬。雁回費力掙脫太後的鉗製,她掩住太後的唇止住太後的胡言亂語,等到太後漸漸靜下來,瞳孔之中少了幾分怨懟時,雁回仍不敢掉以輕心:“母後,慎言!”

“雁回。”太後重新握住她的手,雙眸緋紅:“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樂魚。但算是我求你,求你看在這些年我待你不錯的份上,救救謝昀,我看見他渾身插滿了刀子,他渾身是血在喚‘母後,我好痛’。”

知太後仍舊未清醒,雁回無奈,又要好生相勸時,窗外傳來三聲鳥啼。這是她與暗衛之間的暗號,眼下太後神誌不清,雁回隻好以下犯上一掌劈暈了太後。

她將太後的手放進被褥之中,又將銀鉤裡挽著的床帷放下來。

“出來吧。”

雁回回到桌邊坐好,暗衛從窗欞跳躍,雙手恭敬地捧來一封信。信函上寫著‘皇後親啟’,字跡並非是謝昀的。

暗衛道:“朱頤寄來的。”

雁回按下心中情緒,拆開這封從酈城而來的信。

太後方才的話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還有那日在山門求得的下簽解語更是沉重如山。無數疑惑茫然和擔憂與手中這信帶來的觀感糾纏在一起,一雙字眼赫然浮現在她眼前——遭了!

住持大師道:娘娘關懷之人,身險命憂,福禍旦夕皆由女子所起。

太後道:他渾身插滿了刀子,他渾身是血在喚‘母後,我好痛’。

信中道:聖上一意孤行收留了一名來路蹊蹺的女子。

雁回臉色一沉。

暗衛想問什麼,雁回無力地擺了擺手:“下去。”

暗衛應下。

雁回在屋裡枯坐一夜,蠟炬燃成灰她整個人被黑暗掩蓋,直到蒼穹第一道晨曦破空,雁回才推開門扉,從屋內走了出去。

廊下一處不起眼處,層層疊疊枝丫堪堪遮住隱於其後的人影。國舅終於見到雁回從房中走出,他微微鬆了口氣,但身後星河卻道:“奴瞧著皇後娘娘臉色甚是難看。”

國舅道:“我瞧見了。”

星河又道:“醜時,有一男子翻窗躍入。”

國舅道:“我瞧見了。”

星河猜道:“許是宮裡傳了什麼不好的消息。”

國舅道:“我猜到了。”

星河總結道:“皇後娘娘現下一定很難過。”

國舅收回了視線,這才問:“我那皇帝外甥如何了?”

星河如實道:“已抵達酈城,聖上……”頓了一頓,又接著道:“聖上身邊跟了一女子。”

國舅蹙眉。

星河恍然大悟:“主子,奴知道了。皇後娘娘定是收到了這消息,這才心中難過。”

國舅‘啊’了聲,音調裡辨不出什麼情緒:“這樣……”

說完垂首笑了下:“我這外甥媳婦在某些方麵心眼確實小,不過也無口厚非,畢竟她……”

畢竟雁回情根深種,愛謝昀入骨血中,縱使性子再大氣也難以笑著與旁人分享所愛。

“我有時候啊,”國舅淺淺歎息:“還挺羨慕謝昀那臭小子。”

國舅爺這般想著念著,又見雁回換了身從簡的裝束推門而出,火急火燎地離開後院。

國舅爺當下便意識不妙,吩咐星河:“跟上去。”

星河卻沒有照做,他眺望著雁回走出後院,看雁回這架勢是要離開皇家寺廟,星河不讚同道:“主子,不可。聖上本就疑心您,上回您離開寺廟已然不妥,若再讓聖上知曉您二度離開,恐惹災禍。”

國舅道:“跟上。”

星河便跪下來:“主子!”

國舅爺“嘖”了聲,有了發怒的征兆道:“謝昀那狗崽子疑心他親舅舅,我不與他計較。這五年間我便自願拘於這一破廟,他若仍疑心我,他就是不長眼欠收拾!跟他老子一個模樣!”

“誠如主子所言,聖上疑心您,您用五年的時間來證明,何必在最後的節骨眼上功虧一簣!”

“放狗屁。”國舅爺氣道:“雁回那丫頭若出了什麼事,我如何交代?”

星河倔強道:“主子,若皇後娘娘是要離京往酈城去呢?屆時您還會跟著皇後娘娘嗎?”

“廢話。”國舅爺從四輪車上站起身,他忍了一腳踹上星河的衝動,道:“她若真的往酈城去,我便更要跟著了。”

“可主子……”星河攥住國舅爺褲腿:“您用什麼身份與皇後娘娘隨行呢?”

“彆拽著我,信不信我今天揍你。”國舅爺扒拉開星河,見星河雙眸通紅,他心裡亦知曉星河忠心,終是把敲暈星河的念頭打消了:“我那‘張三’的身份就有這麼拿不出手嗎?”

“是主子!……”星河梗著脖子:“是主子親自讓皇後娘娘死了心,張三這身份又憑什麼有資格與娘娘隨行。”

國舅霎時像被潑了一盆涼水,愣在了原地。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