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皇子和小太監(五)(2 / 2)

趙修遠睜開了眼,看到了一張這輩子沒想過會再見到的臉。

那個小太監四肢並用趴在自己身上,兩人的衣帶綁在一起。

小太監看起來瘦了很多,原本鼓囊囊的小臉頰小了一圈,纖長的眼睫像一把小扇子低垂。

趙修遠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小太監,有點懷疑自己像是在做夢。

為什麼會和小太監在一起?

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那些朦朧中不想聽到的聲音這一刹在耳邊變得無比清晰。

“小屁孩快醒過來,我還想要你對我道歉!”

“趙修遠,你個小騙子,你難道不想報仇嗎?你要努力活下來……”

緊接著便是瓢潑大雨,還有那些風雨裡連綿的馬蹄聲……

……

這是天意嗎?

原本以為自己的心再也不會有感覺,然而這一刹趙修遠發現自己的心跳還是不可抑製地顫抖了一下。

鬼使神差的,趙修遠伸手捏了捏小太監的臉頰。

一如自己想象之中的那般,小太監的臉頰又嫩又滑,摸起來像是嫩豆腐一般柔軟。

趙修遠的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在被趙貴妃刁難的時候沒有哭,在母親死的時候沒有哭,在被藥物反噬、病入膏肓的時候沒有哭,然而這時候卻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

心中的那些淒惶和仇恨似乎散開了一些,被陰翳籠罩著的內心似乎透入了一線天光。他抽了抽鼻子,正想要擦掉眼淚叫醒小太監,猛然間小太監睜開了眼——

季娑醒來的時候便看到了一個淚流滿麵的小男孩。

原本季娑是想要責備小男孩為什麼不選自己的,可是看著哭得這麼傷心的小男孩,季娑心中的那一絲惱怒瞬間消散了下去。

“好啦好啦,我沒事,你彆哭了!”季娑歎了口氣,出聲安慰著小男孩。

哎,小男孩也怪可憐的……

趙修遠沒想到這個叫小聰子的小太監會在這時候醒過來,正好看到了自己哭得眼淚鼻涕橫流的模樣,眼淚盈在眼睛裡,整張臉‘唰’的紅了。

他明明比小聰子大兩歲,卻還朝著小聰子哭泣,男孩天生的自尊心湧上心頭,趙修遠難得地手足無措,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趙修遠最後想要裝作無事發生,像一個哥哥一樣想要扶著小太監站起來,然而一動彈才發現自己的腳似乎被什麼劃破了,鑽心地疼。

趙修遠白了臉。

此處看起來沒有人煙,如今又受了傷,自己和小聰子兩個孩子,怎麼能走出這一片泥濘的河灘?

“你彆怕,”季娑看著趙修遠慘白的臉,心中憐憫更甚,她慢吞吞地拆開腰帶,將自己事先縫在裡麵的用防水油紙包起來的藥材拿了出來,給趙修遠正在流血的腳上了藥,然後迎著趙修遠不敢置信的眼神:季娑將他背了起來:“我背你!”

又被小太監照顧了!

男孩子自尊心遭遇重創,趙修遠羞憤欲死,從來沒有如同此時一般期待自己能有一個好的身體。

“趙修遠你真是太瘦了!”

偏偏季娑背著他看不到他的表情,還在念叨:“你以後要多吃東西!”

想了想,季娑還是沒忍住:“你不知道我之前等了你多久,我買了一盒可好吃的糕點,我帶不走,隻能送給了隔壁的小宮女了……”

趙修遠此時隻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背上的小男孩始終不說話,季娑後知後覺想起之前見到他時候那雙沒有生機的眼,說話的聲音下意識變小了一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趙修遠沒有回複。

小聰子身體的溫度透過衣物一點點滲進自己的肌膚,這溫度似乎蔓延到了心間,帶動著那顆冰冷的心似乎都溫暖了一些。

……

季娑畢竟年紀小,走了一段時間便停了下來,這時候季娑才發現趙修遠一張臉紅得嚇人,以為趙修遠又一次發燒了嚇了一大跳。

直到趙修遠死活不讓季娑背著行走的時候季娑才知道這孩子是在害羞。

可是他的腿傷看起來比較嚴重,而且身體剛剛大病初愈,季娑完全不放心讓他走路。

眼見著趙修遠死活不答應,季娑也不想再掰扯,索性將自己外衣的太監服給撕了,綁住了趙修遠的手,強行把他背了起來。

趙修遠快被季娑這個舉動氣死了!

“你放肆!”

趙修遠一張臉更紅了!然而他的力氣根本敵不過季娑,便隻能氣哼哼地垂著頭,不想和季娑說話。

剛開始的時候,趙修遠內心發誓一定要鍛煉好體力以後也要綁住小聰子一雪今日的恥辱,可是後來看著小聰子臉上的汗珠,趙修遠心中那種酸澀又溫暖的感覺又生了出來……

幸好沒過多久,他們遇到了一夥趕著牛車去趕集的村民們。

趙修遠眼睜睜地看著小聰子瞬間變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了兩兄弟路遇劫匪、父母守衛全部亡故,又被山洪衝走,為了阻止衝動的哥哥跑回去找山匪報仇、不得不綁住哥哥背著他走的悲涼故事……

淳樸的山裡人在小聰子“大叔大嬸們能不能帶我們去鎮上找大夫”的祈求聲之中敗下陣來,熱情地迎兩人上了馬車,甚至還給了兩人一些吃食。

趙修遠此時才知道自己和小聰子已經被山洪衝出了很遠,陰差陽錯離邊境更近了一些。

兩人到了鎮子上,季娑千恩萬謝告彆了村民,和一位好心的大嬸約好了散集之後來找她,然後又在腰帶裡摸出了一些小麵額的銀票。

看著趙修遠瞪大的眼睛,季娑感覺充滿了成就感。

要季娑來說,她更喜歡如今這種掙脫了束縛的感覺,這樣的話代表還有很多事情可以暗中操作,但是畢竟趙修遠是主子,季娑得聽他的建議。

季娑去鋪子裡買了成衣換上,之後才帶著趙修遠去找了大夫。

和季娑診斷出來的結論差不多,趙修遠隻是皮外傷,不過之前身體虧損太過,需要好好調理。

季娑買了藥,又買了一些村民們喜歡的鹽巴、布匹當禮物,之後才去了散集的地方。

果然,雖然嘴裡連連拒絕說兩人浪費,然而那些村民們看著兩人的眼光更加和善了一些。

季娑帶著趙修遠進了村子裡休養身體。

兩人一直留意著外頭的動靜,然而十皇子是個不受重視的,即便他失蹤了,民間並沒有什麼消息傳出來,也沒人來尋找十皇子。

季娑琢磨著估計趙修遠的皇帝老爹已經默認趙修遠死了,所以根本不上心,顯然趙修遠也知道這點,閉口不提京城裡的人事。

過了半個月,趙修遠的腳傷好了起來,這時候季娑才開始問趙修遠今後的打算。

“去找我舅舅。”

這半個多月接觸下來,趙修遠目睹著季娑將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自然知道季娑並不是旁的小豆丁,有什麼話也願意跟季娑說。

季娑這時候才知道趙修遠的舅舅寧風也在邊關。

寧才人生母早逝,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哥哥寧風,是後娘將她送進宮的。

寧才人在宮中受儘苦楚,家裡從沒有人來探望過,家裡卻借著她的名聲步步高升,寧風被後娘和後娘的兒子排擠,一怒之下從了軍。

寧風同樣在邊關,隻不過是在另外的方向,和皇帝要求趙修遠去的完全是兩個地方。

但是皇帝的聖旨上也沒有明說究竟是哪個邊關。

這便給了趙修遠可以鑽的漏洞,即便後來被查出來了趙修遠也有借口開脫!

“等到了我舅舅那裡,我一定會將銀子還給你。”

趙修遠認真地看著季娑,半個月修養下來,他的臉頰上長了一點肉,目光裡頭一次出現了對未來的向往。

“好啊!那你到時候要給我買兩根糖葫蘆。”

季娑喜歡看到趙修遠露出這樣的模樣,歪著頭笑了起來:趙修遠這樣才像個小孩。

“給你買三根,”趙修遠點了點頭,隨即聲音帶了幾分期待地看著季娑:“隻要你叫我哥哥。”

自從趙修遠的腿好了之後他便開始鍛煉身體,同時也養成了一個毛病,整天讓季娑叫他哥哥。

季娑在這一方麵堅決不想屈服。

明明在最高位麵聯絡的時候聽起來是個溫柔羞怯的人,季娑也沒想到他失憶之後會這麼不知羞,小小年紀就想讓人叫哥哥。

季娑才不慣著他。

商量好了去處之後季娑這時候才向寄住的大嬸提出了辭行,說要去邊關尋找親戚。

季娑嘴甜,這段時間將那大嬸哄得拿她當了半個兒子看待,見到季娑辭行,怕路上出意外,大嬸依依不舍地給季娑引薦了相熟的車隊。

有了車隊照顧,接下來一路出乎意料地順暢。

季娑討喜,沒多久就討好了車隊的人,趙修遠雖然不喜歡說話,但是也不怎麼嬌氣,雙方相處得十分和睦。

車隊一路去往邊關,這時候季娑才發現民間已經開始初現亂象。

路上已經出現了很多流民,這幾年天慶國大旱不少地方遭了災,土地把持在豪門貴族的手中,一遭災他們便拋棄佃戶,如今流浪的人口越來越多……

而國庫無比空虛,根本拿不出錢財來救濟災民。

雖然現在災民還沒有發生□□,但季娑心中隱隱有預感,□□遲早會發生。

很多難民們占山成了山匪,所以當時季娑扯謊說自己和趙修遠遭遇了山匪沒有引起村民的懷疑。

如若不是季娑跟著的這一支車隊人強馬壯,估計已經被難民們搶了個精光。

……

一個月之後,季娑和趙修遠終於到了寧風駐守的城池。

和一路上走過來時候的亂象不同,這座城池看起來無比繁華,繁華的表象下兵將們人人戒備,整個城市似乎正在暗中謀劃著什麼。

季娑和車隊到了這裡便開始分道揚鑣,車隊還要去更裡邊的城市進貨。

然而趙修遠隻知道自己的舅舅在這座城池之中,他而今的身份也不能聲張,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尋找寧風。

季娑和趙修遠住進了客棧,趙修遠不方便露麵,季娑仗著年紀小沒人認識她,稍微偽裝了之後便開始四處打探,結果沒多久便被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大漢拎住了衣領送進了牢獄。

“誰派你來的?”絡腮胡子拿著一把刀在季娑麵前一揮,瞪著眼睛凶神惡煞。

若是一般的小孩早就被絡腮胡子這凶狠的模樣嚇哭了,然而季娑卻一點也不怕。

\我隻告訴寧風。\季娑轉了轉眼珠,覺得這也是一個機會。

季娑卻沒想到絡腮胡子猛地一聲吼:“你來查我都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嗎?老子就是寧風!”

“你究竟是誰派來的”

……

這麼巧的嗎?

季娑看著周圍其餘人的模樣,顯然對絡腮胡子這模樣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而絡腮胡子的樣子也不似作偽。

“你把其他人叫出去我就告訴你。”季娑裝作被嚇到了的樣子,開始小聲抽抽噎噎。

“小兔崽子彆給爺玩花招!”寧風瞪了季娑一眼,麵上凶神惡煞,季娑卻發現他眼睛裡的血色消退了一些:“小小年紀不學好,也不知道你爹娘知道了會怎麼想你……”

“你要是好好交代了,爺向你保證,能留你一條小命!”

“我爹娘死了。”季娑心中一動,直視著寧風的眼:“被朝廷害死了!”

寧風一愣,沉默了片刻,開口讓周圍的人退了下去。

看著寧風的這個舉動,季娑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寧風顯然不忠於朝廷,不然不會是這般反應。

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這樣的寧風對趙修遠來說應該是個可以暫時依托的對象。

“是你侄子派我來的。”季娑心中鬆了口氣,輕輕開口。

‘啪嗒’一聲,寧風手中的刀子掉了下來。

*

季娑並不想知道寧風和趙修遠在書房聊了些什麼,她隻看到寧風出門的時候眼眶有些紅,而趙修遠卻一切如常。

“舅舅,聽說你之前抓了小聰子?”

趙修遠出來之後便特意帶著寧風到了季娑麵前:“小聰子是我過命的兄弟,要是沒有他我早就死在了路上。”

寧風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大嗓門有些哽咽:“孩子,是我對不住你!以後你便是我親兒子……”

寧風的反應嚇了季娑一大跳。

季娑才知道寧風如今已經是這一城的統帥,掌管著一城的兵馬,手下有近兩萬兵將。

而若是趙修遠沒來,這個莽漢子已經打算起兵為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報仇,所以城內才是這個模樣。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趙貴妃要如此忌憚我母親,”趙修遠沉下了眼:“我才知道舅舅遞給母親的信都被趙貴妃給截了下來……”

寧風是個大老粗,不懂宮裡的彎彎道道,信箋裡一味地叮囑妹妹在宮裡不要害怕,自己能給她撐腰。

因為舅舅寧風手中有兵,怕趙修遠長大後會成為三皇子的對手,趙貴妃索性先下手為強將敵人扼殺在繈褓之中。

“然而我母親之前從未有過想要讓我爭奪那個位置的想法。”

“她隻想讓我好好地活著。”

之後的話趙修遠沒再說,季娑卻也明白了過來。

寧風的信箋成了寧才人的催命符,寧風明白過來之後肯定無比愧疚,而這種愧疚作用在趙修遠身上,趙修遠便得到了通往帝位的第一份助力。

季娑覺得自己是應該祝賀趙修遠的,然而季娑發現自己說不出口:這孩子之前從未想過和朝廷作對,如今是被逼著推上了這一步。

他的身後,是他母親和劉姑姑的血。

“季聰,”趙修遠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回頭緊緊望著季娑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你,你以後願不願意跟在我身邊,我會為你家人平反,我會給你很多的錢,你……你要吃多少糖葫蘆我都給你買。誰也不能欺負你,連我舅舅也不行……”

“你要是不願意,我也可以把錢還給你,你可以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隻要我活著一天,我都會保護你……”

縱然這麼說著,趙修遠握著季娑的一雙手卻極緊,似乎生怕季娑出聲拒絕。

還是個孩子啊!

季娑心中一軟,‘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好啊,”季娑笑容無比燦爛,安撫般拍了拍趙修遠的胳膊:“我還等著你給我很多錢呢!”

趙修遠也笑了起來。

因為不常笑,他的笑容看起來極為好看,像是雪山上綻放的那一枝蓮花,因為稀少而顯得風華翩翩。

“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趙修遠望著季娑鄭重許諾,眼眸深邃:“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你。”

*

縱然這般說著,然而第二日趙修遠就被打了臉:寧風手下那麼多兵,他為人又急公好義,沒有娶妻幫忙料理庶務,除了一所宅子,堂堂一城將軍居然還欠著債。

季娑看著趙修遠尷尬的麵色隻能忍笑安慰他:“算了,等我長大後你再給我錢……”

趙修遠始終悶悶不樂,季娑看著他的樣子感覺他似乎在琢磨著要怎麼掙錢,趕緊將他推去了寧風那裡:“你不是要從軍跟著寧將軍習武嗎?掙錢的事情讓我來……”

趙修遠似乎有些踟躕,季娑隻能又一次激他:“你彆練了半年連我都打不贏……”

被季娑這麼一激,想起之前被季娑背著的尷尬經曆,趙修遠立馬跑過去跟寧風習起了武。

在這座城裡有了寧風做靠山,季娑可以儘情施展自己之前想好的掙錢的點子,而且這座城處於天慶國和輿國邊境,生意一旦做起來了不僅可以在國內流通,同樣可以在天慶國內流通。

縱然寧風不相信季娑可以做出什麼名堂來,但是顧念著季娑是趙修遠的救命恩人,寧風還是派了兩個人到季娑手下聽從差遣。

沒多久,季娑的胭脂鋪子就開了起來。

而趙修遠也迎來了每一日被寧風操練得抬不起手的地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