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是如此。”
鐘離輕笑了一聲:“活得太久的人,隻能在記憶中尋訪往昔的戰友、過去的景色。我原以為,記性太好並非好事,無論如何明白一切都自有命定,「磨損」的儘頭,也隻有獨自一人承受……現在想想,那些已經逝去的人、物、事,倘若世間仍有一人記得,他們的生命就沒有結束。”
曲月沒有說話,鐘離說完這句話也沉默了良久。
他們又在黑暗中穿行了一段時間。極致的黑暗意味著「空」,也意味著「全」。在空無一物、隻能沿著似乎無限延伸的道路一直漫無目的地行走,人的想象力會變得色彩斑斕。
或許是因為在過於絕望的環境中,出於本能的求生欲,大腦會分泌出更多的激素喚起她對生的渴望吧。
不知是否出於這個原因,曲月腦中有無數個連自己都沒有注意過的記憶片段不斷閃過,讓她心中五味雜陳。
她想回家。
她貪戀著那些真實的記憶片段帶給她的溫暖,讓她暫時逃離這條隻有黑暗的回廊;可當片段結束,她的眼前還是隻有一片昏沉的黑暗。
“鐘離先生,”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與落空後,曲月終於忍不住了,“「無儘回廊」……就是這條路?這條路有出口嗎?”
為什麼……為什麼已經走了這麼久,還是看不到儘頭?
鐘離的回答過了幾秒後才響起。
他沉聲道:“……「無儘回廊」的挑戰,恐怕在我們進來的瞬間,便已經開始了。”
“……”曲月怔了怔,“鐘離先生……你說挑戰已經開始了,是什麼意思?”
“停止回憶。”鐘離的聲音很冷,似乎浸在終日不化的寒冰中,“「無儘回廊」……也對,早該想到的。”他抬起頭,“比起實體,這裡更趨向於精神空間。它束縛著進入這裡的人,而手段正是這些記憶片段。”
曲月瞬間理解了他的意思,並嘗試著開始停止回憶。但就像“粉紅色的大象”一樣——當你和一個人說“不要去想粉紅色的大象”時,那個人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就會想到粉紅色的大象。
鐘離身為塵世七執政,又在塵世中度過幾千年的漫長歲月,做到這點或許輕而易舉;但對於曲月這樣隻生活了二十年左右的普通人類,難度就陡然上升了。
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能夠抵過刻入心中的回憶?
曲月猛然抬起頭:“鐘離先生,是不是停止回憶自己的那些記憶片段,就不符合無儘回廊困住人的標準了?”
鐘離看向曲月,沉吟片刻:“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曲月猶豫了片刻:“我想借助鐘離先生的記憶。剛剛你說,這裡更偏向精神層麵的空間……說不定借助鐘離先生的記憶和「聆聽」,就能突破這裡的桎梏。”
鐘離靜靜地凝視了她幾秒,微微頷首:“可以一試。”
精神脈絡謹慎地向那個龐大而恐怖的存在靠近,但察覺到對方隻是沉靜地臥在原地並不阻攔自己,甚至溫和地指明道路後,便興奮地遊了過去。絲線層層交織,曲月閉上眼睛,感覺到砂礫撲打在臉上傳來的陣陣刺痛。
黃沙漫天,金戈鐵馬。斷壁殘垣之間向遠處山脈眺望,海中掀起了一陣陣的巨浪,幾雙眼睛伴隨著巨大浪花的翻滾從海中浮出,冰冷陰毒地望著城池的方向。
天忽然暗了一下,然後驟然亮起。蒼金色的龍目滿是怒意,昭昭龍鱗將天空都映得璀璨明亮。巨大的龍身環繞著脆弱的城池,那雙龍目怒目圓睜,發出了一聲長嘯聲,如山般的岩槍便猛然向海中撲去!
“曲月。”
熟悉的聲音響起,曲月從怔然的狀態中迅速驚醒。
當她再度醒來的時候,眼前已不是無限延伸的黑暗回廊了。她看見了儘頭,那是一扇隱隱約約泄露著光芒的門扉。
“朋友,有個略有些失禮的問題……”鐘離看上去饒有興味,“方才,你看到了什麼?”
曲月組織了一下語言:“我看到了戰場……我想,是魔神戰爭時的事情吧。”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呃,我感覺是奧賽爾。它在海裡,但是海浪實在太大了,我沒太看清。”
鐘離微微頷首,聽了後竟展顏一笑:“原來如此……如此也好。”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曲月也知趣地沒有打擾他。他們就這樣靜靜地接近那扇虛掩著的門,越是接近,曲月越是感覺自己的心跳跳動得厲害。
“可以嗎?”她低聲問。
鐘離將她攔在了身後:“請讓我來吧。”
臨推開門前,他回過頭微微一笑:“朋友,謝謝你。”
三、二、一。
光芒逐漸加強,曲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而當她的雙眼適應再度睜眼時……
……他們回到了進來時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