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樣的一隻怪物啊。它由兩部分構成,下半身是一條巨大的魚尾,上半身則由無數隻手臂構成,每隻手臂上都有一隻瞪大的、沒有瞳仁隻有眼白的眼睛在狠狠地瞪著她。在她反應過來前,更多的尖嘯聲傳來,無數和這隻怪物長相相似的怪物從幽深不見底的湖底向上湧去。她聽到了水麵被劃破、拍打發出的聲音,還有屬於人類的尖叫聲、怒吼聲。匕首刺入柔軟的肢體,那些恐怖的尖嘯聲隨之傳來;有什麼東西從水麵上沉下,砸在她的臉上;熟悉的、愛娜琳描述中的魚腥味與人類血液的腥甜充斥著她的整個鼻腔。
但很快她就沒有功夫去擔心與那些爬上湖岸的怪物們戰鬥的人類遊客了。她的臉上突然傳來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感——當她驚恐地反應過來,是那隻最初拽住自己的怪物正將它的數根清晰地分出五根手指的手臂在她臉上用力地塗抹著。就在她疼得幾近要尖叫起來時,怪物手臂揮舞的動作戛然而止。與此同時,她看見那隻怪物下半身的魚尾猛然裂開了一個口子,露出了裡麵密密麻麻排布著的幾排尖牙。從這張裂得幅度極為巨大的「嘴」中,她聽到了一種仿佛將各種各樣的聲音混在一起的尖叫聲,有女聲、有男聲,有的尖銳,有的嘶啞——
“沒有到「洗禮日」,”那隻怪物滿是尖牙的巨嘴一開一合,“沒有到——「洗禮日」。人偶——沒有到「洗禮日」。”
這是她僅存的意識中聽到的最後的聲音。緊接著,一股巨力將她從湖中用力抽出來。還沒等她看清岸上的一片血泊中到底倒著什麼,整個人便被狠狠地甩在了地上。劇痛吞噬了她的全部意識,而當她醒過來的時候,隻看到空中模糊而不祥的黃昏之日。
起霧了。
小鎮中的人都銘記著一條守則:起霧的時候一定要待在家裡;如果那個時候實在沒有條件躲進建築物,就直接跑進森林中去找那些粗壯的巨樹,找到樹洞躲進去。要閉緊眼睛,千萬不要出任何聲音;待上至少半小時,且外麵的霧散之後,才能離開,並第一時間前往小鎮尋求幫助。
拉尼婭記得自己不是第一次在森林中經曆濃霧。在她接受「洗禮」後,跟著巡邏隊一起進行的第三次檢查實習工作的時候,就曾經遇到過一次——經驗豐富的安格亞大叔神情勃然大變,隨後拉著他們快速地進入巨樹區,幾個人分彆躲在了兩個大樹洞中,一聲不吭地躲了不知道多久。
她抬起頭,發現那片巨樹區離現在的位置並不遠。她已經對那些被怪物攻擊的遊客放棄了希望——她已經自身難保了。她踉蹌著跑進了樹林中,按照安尼亞大叔教給她的方法繞著樹乾行走敲擊著,最後找到了一處能容身的樹洞。來不及去想今天都經曆了什麼,她跌跌撞撞地躲了進去。
黑暗。安靜。隨之襲來的疼痛、詫異、震驚、委屈、迷茫。
“拉尼婭?”
她聽見有一個聲音在叫她。那個聲音離她不近不遠,似乎在距離她一段距離的地方繞著圈。
“拉尼婭!我們來找你了!你在哪兒?鎮長一直在找你!”
她聽出來了!是自己的同事,是遊客服務中心的菲妮!
拉尼婭的心臟砰砰跳了起來。她以前很害怕那個神出鬼沒的「鎮長」,還有那個脾氣暴躁、一直不讓她晉級為A級的導遊主管……但是在那個時候,她甚至期望能夠被他們揪過來,質問她為什麼睡遲了沒有及時接待那四個遊客,告訴她這一切荒謬的真相都隻是一個無頭無尾的夢境。
“拉尼婭!你在哪兒——”
新的聲音加入,裡麵滿是濃濃的焦慮之情。幾乎在下一秒,拉尼婭就反應過來聲音的主人是誰——那是她從小到大的玩伴,芬洛蒂特的聲音!
“拉尼婭,你在不在?”芬洛蒂特的聲音那麼真實,因為揚著聲音,連語氣中微微的顫抖和尾音揚起的微弱的哭腔都那麼真實。拉尼婭知道。自己這個朋友平時就最怕黑了,從來不會夜不歸宿,鎮裡遊客盛季多麼繁華有趣的夜間慶典也堅決不參加;小鎮中的宵禁時間點還沒到,她就要把自己的房門全部緊緊落鎖。
她幾乎要站起來,把身子探出樹洞,和昔日最好的朋友揮手了——
——直到那個時候,她聽見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讓她渾身的血液幾乎都冷卻了。
“拉尼婭,”那個因為年紀已經帶著幾分顫抖的聲音響起,“你在哪兒?”
……是她的媽媽。
拉尼婭的心沉了下去,感覺從腳到頭頂都像被一盆冷水浸透。
她的媽媽……
已經腿腳不便很久了。
外麵的……不是人類。
呼喊她的聲音越來越多,男聲、女聲、老人的、小孩的;她熟悉的、認識的、有印象的、完全陌生的;屬於人類的、不屬於人類的尖嘯與怒吼。
大霧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饑餓襲來時,拉尼婭摸到自己衣服上竟沾著一些那幾個遊客曾經給她展示過的白色小球。聞著充斥著鼻腔的魚腥味,她想起自己的祖先——那些隻活在眾人口口相傳的故事中的人們,也曾經因為過於饑餓前去那片湖碰運氣,抓到了魚,延續了生命。
於是,她流著眼淚,大口大口地吞咽著。
就像一個擰發條機械人偶,大口大口吞咽著生命的機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