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辭晝還從來沒有見過,能在他身邊一炷香就沉沉睡過去的人。
容穆縮在偌大龍床的一角,最開始的姿態還十分警惕,偶爾瞄一眼他,到後來可能是察覺到自己暫時沒有危險,慢慢就放下了懸著的心思,眼瞧著困意抵擋不住的襲了上來。
儘管是在寢殿中,但他好像依舊畏冷,最開始隻是腳在僭越,到後來扯過去了一大角被子,若不是錦被寬大,恐怕這會他已經暴露在了空氣中。
膽大包天肆無忌憚。
商辭晝是想踹醒他讓他下去跪著的。
最開始的確是這樣的想法,他以前也的確是這樣在辦事,更甚者,做錯事都到不了跪著這一步,膽敢戲耍皇帝,早就在剛才就已經身首異處。
隻是為什麼呢?
商辭晝看著容穆那張俊俏異常的臉,還有滿室縈繞的淡香,難道真如同那個神棍說的那樣,人的情緒可以被一朵花所支配。否則他無法解釋直到此刻,他還能容忍腳邊窩著一個睡跡潦草來曆不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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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穆結結實實的睡了一個安穩覺,質量好到他夢中都是香甜的氣息。窗外傳來內侍們的腳步聲,容穆眉頭皺了皺,日光灑在微微睜開的眼尾位置,他遲鈍一秒,一把掀開錦被坐了起來。
睡死過去了!
他是誰他在哪他在乾什麼!
他變成了一朵花,還被暴君養,這會還是在一不小心就要掉腦袋的古代王朝——容穆倒吸一口涼氣,連忙掀開被子,想要看皇帝是不是被自己踹到了一邊去。
但掀開之後,除了他窩著的地方,其他位置一片涼意,顯然皇帝已經離開很久了。
容穆又開始痛苦麵具,昨天一時情急撒了個謊,這會冷靜下來覺得自己真是漏洞百出,這皇帝一臉精明像,怎麼可能會真的相信?就算相信,隻要一點查探就知道他說的全是假話。
事到如今還沒有拆穿他,恐怕是想和他對著演了,隻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作用,能讓一個瘋批對他網開一麵。
容穆雖然暫時不明白自己的“用處”,但他看著一臉喜氣洋洋走進來的太監總管,和總管身後捧著飾品華服的小宮女們,還有門口那小內侍實在掩不住好奇的眼神,就知道皇帝一定是給他挖了一個大坑等著他跳。
果不其然,郎喜一開口就是恭賀的聲音:“侍君安好,昨兒夜裡陛下出來特意告訴奴婢,從今天起您就是陛下的貼身侍君了,陛下對您的表現很滿意——奴婢可從沒有見過陛下對誰如此寵愛,還能留在紫垣殿過夜,就算是西磬宮那幾位公子,都沒有您這樣的好福氣!”
容穆:“……?”
什麼?這黑心皇帝為什麼要給自己安一個寵君的身份?
還有什麼……很滿意?這不是明擺著讓底下人誤會!看到幾個內侍曖昧敬佩的眼神,容穆隻覺得一陣頭痛。
一朝穿越什麼事兒都沒乾,先把最大的統治者給得罪了。
昨晚皇宮裡那種詭異氣氛仿佛隨著雨水消失無蹤,陽光灑滿恢弘宮殿,眼前內侍笑意盈盈,容穆往床邊挪了挪,立刻有宮女捧著錦靴過來,頭頸下伏跪下,雙手高舉著給他的鞋。
他張了張嘴巴,最終默默歎了一口氣,伸手將這個看起來還沒成年的姑娘扶了起來。
郎喜在一邊看到,連忙上來搭手:“容侍君大善!還不快謝謝侍君?”
那宮女極其緊張的叩了一個禮,“奴婢明春多謝容侍君。”
一句話說完卻連眼睛都不敢抬,也不知道平日裡受了暴君多少精神磋磨。
容穆再一次真實的感覺到了古代王朝的森嚴階層,哪怕他隻是和皇帝“睡”了一晚,在這些人眼裡,也是一步登天的存在,他略顯笨拙的套上靴子,抬頭就見郎喜一臉慈愛的看著他,那表情越品越滲人,容穆咳了一聲,開口道:“公公……”
郎喜頓了一瞬,聽見聲音看容穆的眼神更添了幾分原來如此,他笑眯著眼睛體貼道:“奴婢名為郎喜,是陛下身邊的總管太監,容侍君以後有什麼事兒,儘可以招呼奴婢。”
話是這麼說,但容穆可不敢真對皇帝身邊的人呼來喝去,再加上他是從現代過來的,看見有些比他還小的宮女太監,心裡多少都有點彆扭。
容穆歎了口氣,怎麼變成白蓮花,心思也跟著博愛了起來……等等,花?!
他的本體!
容穆連忙對郎喜道:“郎公公!昨晚那缸蓮花呢?”
郎喜笑道:“侍君喜歡那個?”
容穆對這個稱呼皺了皺眉,但暫時沒反駁,而是急忙點了點頭。
“那是護國寺住持贈與陛下的,陛下沒說怎麼處置,奴婢就先把它放在通廊裡了。”
容穆狠狠鬆了一口氣,還在這裡就好,離的太遠,他怕自己在皇帝跟前原地消失,到時候更解釋不清了。
“我……他,呃,陛下呢?”
郎喜神色曖昧:“侍君稍安勿躁,陛下昨晚連夜批完折子早上又去上朝了,這會應該剛和朝臣們議完事,一會兒就會回來陪侍君用飯,陛下還專程留奴婢在寢殿照顧侍君呢。”
容穆:“……”
不是,這種似曾相識的,君王專寵的,妖妃劇情,竟然真實的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可他們才認識一個晚上!
容穆敢肯定那瘋批不是真的喜歡他,他或許隻是將自己當擋箭牌,或者想借寵殺人,讓他不知不覺死在後宮爭鬥中——郎喜剛才還說了這皇帝後宮有人!
心內翻江倒海,容穆此刻真想讓黑心皇帝也體驗一下兩千年的純釀淤泥,來感受一下他的痛苦麵具。
容穆伸手拿過衣裳,揮退了兩個想要上前的侍女,走到屏風後邊胡亂套了上去,又將自己化形自帶的綠衣裳收好。等重新走出來,坐在鏡邊,才算是真正看清了自己現在的模樣。
容穆在現代社會才剛成年,大學才上到一年級,從小到大雖然都有人誇他的容貌出塵,但他從不覺得自己有多麼好看。
直到此時長發垂墜,眉眼如描,加上皇帝賞賜他的一件白色繡錦華服,坐在那兒不說話活脫脫一副公子端方的模樣,因為從花裡出來,身上還帶著似有若無的清雅淡香。
彆說皇帝見了不舍得殺,就算是容穆自己看了都覺得這是一張有後續劇情的臉。
古代的他……好像確實比現代更漂亮啊。
容穆摸了摸自己的臉,又往下劃了劃聲帶部位,怪不得,比起殺掉他,這樣一張臉不知道能為皇帝帶來多少利益。
就和皇帝看他的本體一樣,他們在這位古代君王的眼裡,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利用價值。
容穆默默換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腦袋又開始突突直跳,不知道是被黑心皇帝氣的,還是一晚上沒在蓮花裡的緣故,總之此時胸悶氣短,還有點餓得慌。
郎喜像是看出了他的不適,眼神警告了一些臉紅偷看的太監宮女,就領著容穆朝偏殿走去。
昨晚夜黑風高生死存亡之際沒來得及看清這個皇宮,此時緩步走過,才清晰的瞧見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布景,隻不過殿外無樹,隻象征性種了一點花草,容穆還瞧見自己的大花缸被移到了那旁邊放著。
一場夜雨過去,晨間的花瓣綠葉上凝了不少水珠,太陽灑在上麵明亮閃爍,容穆看著看著,就突然有點走不動路。
更餓了。
他什麼時候饑-渴到對著一叢花都肚子叫。
郎喜見他停下,也不催促,腦中閃過陛下昨天夜裡說過的話。
“……嚴泯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上書,他因為家中有一個待嫁孫女,盯著孤的皇後位有幾年了,這些年後宮裡雖養了一些花瓶,但遠不足以堵住眾人之口,”商辭晝說著漠然看了一眼身後,“裡麵這個人,不管他以前是什麼身份,從今往後的身份就隻有一個,就是孤的新寵君容穆,孤目前滿心滿眼都是他,容不下其他人,明白了嗎?”
郎喜連忙應下,但他明白這隻是天子重新調整了一下棋盤。
他跟了這位主子十年,從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服侍在身邊,從未見過陛下對誰產生過感情。早些年先帝在的時候還不太明顯,自從先帝崩逝,陛下登基,原先一些暗地裡才會出現的凶戾性情直接不加掩飾的擺到了明麵上來。
郎喜至今都記得,登基前一夜,本該是陛下終於得償所願的快意時刻,但那一晚他卻始終找不到這位主子,最後才在東宮的舊殿裡發現了對方,當時即將登位的陛下居然特意跑回潛邸睡了一覺,一覺起來神色如常,登基祭祖麵見百官,然後做了當皇帝後的第一件事。
將剛成為太後的養母戚氏,包括戚氏一族全都殺了個精光。
戚氏一族的血三天都沒洗刷乾淨,那血沒有流在法場,全都流在了太子府的朱門前,當年場麵慘烈無比,陛下卻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意。
百官為此驚慌失措,暗地裡都懊悔扶了個暴君上位,但陛下羽翼已然豐滿。
黑甲天子衛是陛下多年前就秘密培養的親衛,紅甲長翎衛裡更是拿捏了京都絕大部分嫡出子弟……曆朝曆代都是娶貴女入宮平衡朝堂,到了陛下這裡直接換成了人家的兒子入伍,這一招著實讓百官安靜了好一段日子。
可就算是隨身服侍的郎喜,也不明白平日裡還與養母親近的天子,為何會怒而變臉殺了對方幾百口人,連戚氏宗祠都讓騎兵夷平了。
陛下素來睚眥必報,這該是怎樣的深仇大恨啊……
郎喜收回思緒,歎了口氣,陛下近些年脾性越發難解,外人隻當他穩坐江山,可誰人知道皇帝並沒有多愛這個江山,好像隻是隨手治理著一樣。
這位容侍君俊美不凡,看起來懵懂無害,又被陛下放在了製挾嚴閣老的位置上,嚴家女驕縱刁蠻,聽說已經害了西磬宮裡三位公子,也不知道陛下知不知道……隻希望天憐美人,讓這位神秘的容侍君多活一段時日吧。
郎喜的話不知道有多少藝術加工在裡麵,但十有八九都是真的,這太監總管雖不能完全看表麵上的和藹,但說話辦事卻是實實在在向著皇帝。
隻不過,容穆原本以為這個大太監就是瘋批皇帝最親信的人,但今天這一席話,又讓他知道原來在禦花園小湖邊見到的李隋川,或許才是真正了解皇帝的人。
如果皇帝曾經真的經曆過什麼事,或許這三貞九烈陰晴不定的狗脾氣就和事裡的某個人有關係。
他本來一心想跑去南代當鹹魚,管不了瘋批暴君到底有什麼大病,但容穆讀了那麼多年的書,受了那麼多根正苗紅的教育,心中比誰都明白一個勵精圖治的帝王,對江山百姓來說是多麼大的恩賜。
如果皇帝一直這樣下去,難保有一天,他會不會真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