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辭晝沉聲道:“孤許久不來,東宮一切可好?”
東叔邊哭邊笑,比容穆還顛三倒四:“蒙殿下關懷,一切都好一切都好,舊仆皆在,殿下的寢殿也乾乾淨淨每日熏香,道路每天都有奴婢清掃,玉湖的水在幾場春雨後也漲起來了,往年都隻是黑焦淤泥,今年不知從哪裡遊來了一些錦鯉……都是好兆頭啊!”
李隋川在一邊咳了咳,拉住激動的老奴仆道:“東叔,你睡迷糊了,殿下已經是陛下了!”
東叔渾身一震,忙又要跪下請罪,卻被商辭晝攔住。
“無事,孤不問罪。”
容穆詫異的看向商辭晝,這人……對東宮的態度不太像是平日裡冷硬詭譎的作風。
也不是想象中全不在乎的模樣,反倒像是刻意不願麵對不想提起。
東叔激動萬分,等回過神來就想起了方才敲門的容穆,他回頭找了兩圈,才看見少年抱著手臂靠在太子府的朱門前,神態閒適自在,仿佛回了自己的家門一樣。
東叔眼前一陣恍惚,過了幾息才彎腰行禮道:“不知公子竟是隨陛下而來,方才是奴失禮了。”
容穆忙站直身子:“沒事沒事,呃,我怎麼稱呼你?也能叫你東叔嗎?”
劉東抹了一把眼淚:“公子不嫌棄老奴就行。”
容穆笑了笑,朗聲道:“那怎麼會,東叔,我是容穆!從今天起,我就要暫時住在這裡啦,哦,還有我的花,我的人和我的花一起,全都要搬進太子東宮!”
東叔連著“哎”了兩聲,心底見到舊主的激動還不能平複,看著李隋川從馬車上小心翼翼搬出來一缸大蓮花。
精致的花苞映在朱門的背景下,純潔無瑕隨風晃動,讓人心生憐愛,不由得為這樣的鮮活注目。
東叔忙上前搭手,將碧絳雪搬到了朱門前,商辭晝看著他們的一係列動作,眼神遙遠深邃,竟然好似在憑空走神。
容穆見他們忙碌,走上前拍了拍皇帝的手臂:“陛下?可是對放我出來反悔了?”
商辭晝眼神晃了晃,轉眸看向他:“不,是孤忽然想起了一樁舊事。”
容穆隨口道:“什麼事?”
商辭晝默了半晌,才低聲開口,他的聲線磁沉,混著傍晚的涼風,無端讓人心生毛意。
“孤隻是想起來,七年前,在這裡,孤株連九族殺了戚氏整整三百八十六口人,那日砍的腦袋最後累成了一個京觀,淌的鮮血從孤腳底下一直延到了昌平街,三日過去腳底都還是黏的。東宮舊人被嚇得死的死跑的跑,剩下的就隻有忠仆劉東和幾個死侍。”
容穆凝住,不知為何覺得此刻的商辭晝竟然有一分恍惚,他不由自主放輕聲音:“陛下為何如此動怒?是因為養母不仁嗎?”
商辭晝黑色的袖擺微微浮動,金玉腰帶勾勒出勁瘦的腰線,他緩緩道:“養母不仁,生父不義,兄弟相殘,如置身業火,燒的孤心肺沸騰,逼著孤登上了龍椅。”
容穆在這一刹那,無比清晰的聽見了自己心臟逐漸快速的跳動,那感覺並非心動,而是另一種奇怪的,難以捉摸的……感同身受。
碧絳雪……竟然也有共情功能嗎?
這暴君過往經曆容穆有所耳聞,但身臨其境總是比道聽途說來的更要有衝擊力。
商辭晝垂下眼眸,鋒利神色儘數斂去,“戚氏有一子名為商辭榭,是孤同父異母排行第四的皇弟,他那時慣會戲耍孤,孤不與他一般計較,但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因為這件事,你猜孤將他如何了?”
容穆不語,但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沒什麼好下場。
“孤登基後分封諸皇子,唯獨他,被孤千刀萬剮,宰了個痛快,哦……還是在他那偽善的母親麵前,孤雖然忘了當年商辭榭到底做了何事,但至今想起來這場刑罰,都為戚氏那殺豬一樣的慘叫而愉快不已。”商辭晝說著麵上帶上了詭異的笑意,“自那以後,人人都怕孤,就連李隋川都說孤變了,隻有這幾個東宮舊人,還當孤是當年事不做絕的太子殿下呢。”
容穆的胸膛好似破了一個大窟窿,呼呼的灌著冷風,碧絳雪的功效有這麼明顯嗎……?
他看著這樣的商辭晝,竟然覺得還是與他對嗆時的暴君更好一些,最起碼那個時候,商辭晝不是這樣死氣沉沉拒人千裡的模樣。
“……抱歉。”容穆突然道。
皇帝看向他:“為何道歉,你又沒有做錯事,反倒是孤在不停試探你戲弄你利用你,惹你生氣,讓你住進這廢宅東宮。”
容穆抄著手站在他身邊,腦袋剛好到皇帝肩膀上一點。
“我為我曾經衝動說過的一句話而道歉。”容穆看著眼前寬平的石板路,難以想象當日是如何慘烈:“陛下立於萬民之上,庇佑一方黎民百姓,就算身邊的人不愛您,但因為陛下英明治下而有了好生活的百姓會愛您,還會感謝您,陛下孤僻冷漠以為不得他人所愛,想來是沒有感受過百姓那種最真誠的信服。”
商辭晝微微轉頭,看向身邊衣袂翩翩的少年。
“我至今還能好好站在這裡,也是仰仗陛下泄露出的那一絲仁善,陛下恐怕不太了解我,我若是真的不想理會一個人,是絕對說不出暫住舊宅這句話的。”
容穆臉上表情一如既往的純善,“我會如同來紫垣殿一般,神秘出現,再神秘消失,叫陛下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出第二個容穆來。”
商辭晝看著他:“你果然有孤不知道的秘密。”
容穆無所謂的點了點頭:“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陛下好奇也沒用,除非對我嚴刑拷打,或許我扛不住詔獄酷刑會吐露出來一點……陛下要那樣做嗎?”
商辭晝微微歪頭,方才想起舊事的不悅不知何時消失,隻剩下了眼前人狡黠機靈的鮮活眉眼。
可能是東宮舊物讓他心中微動,商辭晝破天荒說了一句心底的真話:“對你,孤不想那樣做。”
容穆嘴角緩緩勾起,最後實在忍不住露出了一點潔白的小虎牙,他眼神明亮極了,看著商辭晝道:“正因為我知道陛下不會殺我,偶爾還會護我,所以我雖做不到立刻對你感恩戴德,但也絕不會真的恨你。”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和那些受到恩惠的百姓一樣愛你……隻要陛下相信彆人,以真心相待。”
容穆說著晃了晃手:“陛下,握手,會不會?”
商辭晝眼睫動了動,頭一次覺得東宮門前並沒有多麼陰森,東叔特意點亮了高大的正門府燈,兩人的身影在燈下逐漸交融。
像在鎏金懸燈樓一樣,容穆又一次心存不忍,主動靠近了給他製造麻煩事的商辭晝,少年瘦白的手指握住了皇帝骨節分明的大手,微微搖晃了兩下,感受到對方僵硬的動作笑彎了眼睛。
“來找我玩啊陛下,找我吃飯也行。”
商辭晝看著那笑眼,不知為何,嘴角不自覺動了一瞬。
容穆借著剛才用過的清水,擺了擺棉布巾子,走上前半蹲在床邊,替商辭晝擦了擦他染血的手指。
這皇帝瞧著凶,實際好似可憐巴巴的。
商辭晝沒看他,眼光虛虛的定格在亭枝闕的燭台上。
這個時候容穆反倒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了,畢竟這個地方,怎麼看怎麼都是商辭晝最不願麵對的地方。
說什麼都是錯。
突然,商辭晝開口道:“劉東。”
東叔忙上前:“陛下?”
商辭晝看著他:“你在這裡,待了多少年了?”
東叔渾身一震,隨即跪下:“回陛下的話,老奴自陛下出生起,就被皇後娘娘選在了這東宮。”
容穆緩緩將染血的白帕捏緊,知道商辭晝這是想問什麼了。
果不其然。
商辭晝道:“那你該是在這裡待了整整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孤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東宮生活,但為何,孤卻從不知道這東宮中,竟然有這麼多被先帝列為禁花的東西出現,就連大門口的燈籠,都明目張膽的掛著金龍逐蓮圖。”
劉東神情逐漸變得蒼白又痛苦,他啞聲道:“回陛下,這都是當年……蓮花尚未在大商死絕的時候,東宮專程請南代的師傅打造的。”
商辭晝緩緩眯起眼睛,聲音又低又冷:“撒謊。”
劉東手臂顫抖了一瞬,不敢直視天顏,“陛下恕罪!”
容穆見狀嘴巴動了動,還未來得及開口,窗外就有一隱衛飛了進來。
來人一身暗色衣裳,抱拳跪地道:“陛下,那人行蹤詭異似有妖術,出了東宮就朝著護國寺方向去了,屬下們一路追到護國寺大門口,但那小沙彌說什麼都不讓屬下們進去,說會叨擾佛門聖地。”
商辭晝閉了閉眼睛,容穆在旁邊十分清晰的聽見他緩緩吸了一口氣。
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周圍人的心情,尤其是在這樣的一個時代,商辭晝就算是聲音大點這些人都要擔心掉腦袋。
更何況是這樣隱而不發,明眼人都知道他心情不妙的狀態。
隱衛小心抬頭:“陛下,可要帶人進去捉拿?”
隻見商辭晝眼神虛虛的籠在紅木床的雕刻上,半晌才開口道:“不必了。”
容穆驚訝的側過眼睛。
不必了?
就這麼放過了?
這還是商辭晝嗎?
隱衛令行禁止迅速告退,等太醫的間隙,亭枝闕一時之間落針可聞。
就當容穆以為這件事真就這麼過去的時候,就見商辭晝看過他,又看向始終跪在地上的東叔,冷冷的笑了一聲。
“東叔……”
劉東渾身一顫:“老奴不敢當!”
商辭晝卻繼續道:“好多年沒這麼叫過你了,你和郎喜不同,是我母後為我安排的家仆,我將你獨自留在這太子府七年之久,你可曾恨我怨我?”
劉東早已老淚縱橫:“陛下,皇宮是天子居所,但這東宮卻是您永遠都可以回來的地方,陛下將老奴留在這裡,就是對老奴的信任。”
商辭晝臉上表情轉瞬陰冷:“孤信任你,那你為何不給孤說實話呢?”
劉東緊緊咬著牙齒,幾乎感覺到了一股血氣。
商辭晝:“孤今日思來想去,覺著心裡稍有些蹊蹺,是以才會折返回來,沒想到孤多年不踏進東宮,隻進來這麼一次,就發現了一個將東宮當後花園一樣的不明人物,還發現……這麼多年來,你竟然一句都未曾和孤提過,孤當年是如何喜愛這被先帝禁了的蓮花的。”
“這雕刻的手法痕跡,燭台擺放的位置習慣,還有這些掛畫、裝飾,孤幾乎都要以為這世界上還有另一個我存在,否則怎麼解釋這些都與孤的手法如出一轍?”商辭晝語氣逐漸又低又快,“登基七年,本以為早已經擺平了這大商的角角落落,不曾想到最後戲弄孤的,竟然是最為信任的東宮!”
哽咽聲驟然響起,劉東匍匐在地狠狠的磕了幾個響頭,這才敢開口道:“東宮絕不會背棄陛下!”
商辭晝嘩啦一聲打翻了一個擺件,擺件為金鑲玉構造,徑直摔在了容穆的腳底下。
“這就是你說的絕不背棄?”
容穆從方才起就一言不發,此時默默的撿起這珍貴的小東西,就聽見劉東接著道:“老奴以前不是不說,是不敢說不能說!陛下離開這東宮七年!走之前鎖了這裡,最後囑咐老奴的話就是守好根基,不論還有沒有人回來,都要將這裡打理的妥妥當當,老奴一直謹遵旨意,就算陛下多年過去再不過問東宮,也不敢有一絲懈怠……陛下恕罪,老奴並不為這七年的隱瞞而後悔!”
商辭晝的怒氣幾乎浮現在了表麵,他輕易不為外事所動,就容穆看來,他來這裡從未見過商辭晝有這麼情緒外露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