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2 / 2)

我在三國說評書 離機 13967 字 10個月前

“來要印刷佛經?”

雖然對於兗州女人做事這個情況分外不滿,但康孟詳也沒有表露出來,看著眼前這位表情隨意,裝飾卻很簡潔、但舉手投足之間格外有氣勢的人反而更加溫和:“不錯,我來到這裡,正是為了傳播佛法而來。”

“那我問你,知四諦而苦習儘道,何為苦諦?”1

下意識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康孟詳先是一愣,隨即微微皺眉:“苦諦為生苦、老苦、病苦、死苦。”

“生老病死為人生天性,為何會苦?”

看著她似笑非笑的模樣康孟詳微微沉下心,表情裡更多了一種堅持:“生苦,人來世上受胞生於產道,入世而苦——”

“你的意思是被媽生的人很苦?那你乾嘛被你媽生下來?”

等,等等,為什麼突然一下子這麼粗俗?

“老苦為人變得發白齒落,你還能活到這時候確實不錯了。至於苦處,你看儘人世,比彆人多活了二三十年,好苦哦。病苦確實,至於死苦,噗嗤,你生下來就是要死的,認為死苦者,想長生?”

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康孟詳麵色大變,“長生”不管是誰都不可以觸碰,尤其是在這個亂世,求長生和想當皇帝有什麼區彆?

“不,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為何要說,死為苦?”

姚珞悠哉悠哉地靠在了背上,聲音更是還帶著種慵懶:“所謂愛者,眼愛色,耳愛生,鼻愛香,舌愛味。五官皆有所愛,為生者所見,又何來生苦一說?”2

“上下衝突,矛盾不通,無法自圓其說,又無任何道理,印來作甚?”

姚珞隨手就把這冊經文放在旁邊,雙手交叉著放在下巴下麵,看著眼前這個一瞬間被自己衝擊得話都說不出來、表情更是有些懷疑人生的僧人微微抬了抬下巴:“是因為看到下邳有人塑佛像金身,等不及了?”

“不不不,我所求不過是為了讓我佛之言讓世人知曉,而非為了金身。”

康孟詳立刻擺手,略有些古怪的漢語聲調在一瞬間又變得懇切起來:“這位施主,您……”

“彆扯淡,我又來問你。你書中所言‘道諦’為八正道,正見為仁,正思為思學問。這些東西本就有‘學而不思則罔’、‘仁為先’等言論作為支撐。我炎黃先祖早已有著書,不去看孔孟來看你佛經,有區彆麼?”

“自然是有區彆的。”

“什麼區彆?”

“這是我佛……”

說到一半康孟詳突然停下,抬頭看著眼前依舊在微笑著的女人感覺到背上多了點冷汗。是的,他當然知道有很多東西其實早已被列為孔孟之道。但現在亂世已起,終生皆苦,也確實是佛法傳播之時。

“都說佛修來生,那既然這樣我在這裡殺了你,等你來生來殺我。至於我來生如何,關我什麼事。若是真因為作惡而無解脫,那也無法影響現在的我。至於在死之後,我自有青史定論,哪有什麼外來的佛,來判我炎黃子孫的來生。”

姚珞伸了個懶腰,隨意瞥了眼手中的《四諦經》差點沒笑死過去:“一句‘從更複更’寫了那麼多遍,水字數也不是這麼水的。不說彆的,整整三十九個當我眼瞎呢?”

頹然地放下手看著眼前的人,康孟詳終於抬起手,對著麵前的女人鄭重行了一禮:“不知您是……”

“沒說麼?我是姚珞,姚英存。”

合攏手中這本翻譯了的《四諦經》,站起來將這本經書放在了眼前失語的人手中,聲音裡多了點意味深長:“你既然是真心為佛,那佛到底是見金身露出笑容,還是佛見眾生之苦而笑?若是佛見金身有笑,那佛到底是為了什麼?佛見眾生苦而笑,佛與魔又有何異?”

現代的佛教和這個時候的佛教是完全不同的,姚珞從小見著外婆初一十五吃素又資助山區裡的貧困女孩子,也見過素全法師身披一百零八布的百衲衣。但是現在的佛教,完全不是後世被滅了四次才老實聽話的模樣。

佛教能夠興起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有些觀念與儒家概念還有“仁”互相重合,因此才有了在中華本土發展的可能性。隻是佛修來世,如果說信佛的人相信今生苦難都是為了來生幸福,隻想要承受苦難卻不想掙紮改變自己,那還算得上是人麼?

尤其現在,是亂世。

但也正是因為亂世,她才不能讓他們去接受這樣的教義,放棄希望、放棄那一點小小的火光。她認知中的人民從來都不應該是這樣逆來順受。這個國家裡的人從來都是腳踏實地,看到天河傾瀉就抬手去補,看著洪水來就去治水開路,用儘一切方法與天鬥。

所有人站在一起不畏艱險、並肩作戰,才是這代代傳遞的炎黃風骨。

而現在的徐州呢?佛教無罪,有罪的是大興佛寺,剝削地盤,給佛像塑造金身、卻又以此給民眾小恩小惠施粥放糧的笮融。百姓們將那些微小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泥身上麵,不求變、隻求能夠被給予——

“下邳,要亂了。”

姚珞安靜地坐在兗州州牧府參謀室裡伸出手,產後第一次參加會議的姚珞先是被不少人問了身體,確認她沒有什麼大問題後再聽著姚珞這句話,下意識地看向了輿圖的下邳方向。

“下邳怎麼會亂?”

“文若這話說得我可不明白了,笮融其人以獻佛為由,侵占土地塑佛像金身,攔截整個廣陵、下邳本應該去東海郯縣救災的賦稅。不僅如此,他還在四月初八舉‘浴佛會’、遷各郡和尚、尼姑入下邳高達五千。路設流水席,日夜不絕。”

姚珞慢吞吞抬起頭,看著荀彧似乎皺起的眉頭露出了個笑,聲音愈發輕柔:“佛修來世,此生苦難皆為來世富貴。承今生苦難,換來世安穩,諸位覺得如何?”

“放屁!”

程昱的脾氣最是火爆,聽著姚珞這幾句之後直接罵出聲:“什麼苦難,苦難就是笮融給鬨起來的!我說怎麼東海那邊亂成這個樣子,一點糧食調度都沒有,原來全是被這笮融給攔下來了!”

“下邳因為來了太多的和尚尼姑,糧食不夠,截下這點賦稅再正常不過。而且百姓開始外逃,彭城、小沛已經接受了不少從下邳逃來的流民。”

“主,主公。”

聽著外麵王獒的聲音,所有人都停下了話語,朝著門口的方向看去。王獒一張臉上全是汗水,對曹操遞去手中線報時聲音格外晦澀:“笮融在下邳……殺人了。”

在亂世裡哪個人沒殺過誰,姚珞親手殺過不少黃巾賊,也在滎陽殺過董卓軍。但是笮融這種殺人,和戰場上的是不一樣的。

下邳見過曹操治下的平和,實在是忍不下笮融的剝削決定要反,然而他們本來就淩亂又虛弱,根本就抵擋不了笮融手下的軍隊。所有起義民眾、連帶著家小悉數被笮融活埋這個消息被下邳死死封住,王獒能得到這點確切的消息,還是因為塑佛的工匠。

那位給徐州佛像塑金身的匠人,是當年在兗青二州當黃巾賊,之後投降來到援營,登記了自己特長最後選擇去跟著商隊接活的泥塑匠。

民不聊生,什麼是民不聊生?

為了活下去,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東西全部都獻給了笮融,獻給了笮融口中的“佛”。流水席不是給他們的,金身不是給他們的,但是這些東西,又全部都是他們的。

“讓笮融去當下邳國國相是陶謙糊塗又不聽勸,但在之後他大肆修佛陶謙還是不製止,怕是也從中獲得了一杯羹。”

姚珞輕輕地用自己的扇子拍了拍手心,聽到荀彧的聲音抬起頭,看著所有人時聲音愈加平淡:“近日,外國沙門康孟詳與我有言,望我能夠幫他印出佛門《四諦經》。”

“這還有什麼說的,趕緊把他給打出去!”

“彆這麼激動啊程仲德,人家的佛,可從來都不是下邳的魔。”

姚珞的聲音依舊無比輕柔,甚至於對比她之前開會的語氣,差點讓程昱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的確……”

“康孟詳在哪裡?”

曹操聲音略有些壓抑,仿佛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英存,我要見見他。”

“他這幾日還在廩丘,我留下他了。”

“好。英存你放心,我不殺他,他還有用。”

看著曹操直接揮袖離去的背影,姚珞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上眼睛再睜開:“怎麼樣,準備打麼?”

“打。”

看著荀彧這位溫潤君子臉上仿佛有著雷霆般的震怒,姚珞卻是笑了起來:“文若似乎之前並不這麼想,如此改變主意是為什麼?”

“……”

“是你終於睜開眼睛,為了那些你根本就沒見過的民?”

“英存,你不用這麼激我,這世道是亂了,也確實無序,但是人心中自有一份道義。”

荀彧收拾了下自己的東西站起來,整個人卻像是輕鬆了不少:“若是沒了這種道義,那也不能稱之為人了。”

“真不錯,現在來講道義了。亡羊補牢走的是羊,可這次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坐在那裡看著荀彧離開的背影,姚珞在程昱詭異的注視中也站了起來:“怎麼了仲德,這麼看我?”

“不,我以為你有了孩子之後會平和點,沒想到比以前更狠了。我先問姚英存你一句,你算到了今天麼?”

“算?你覺得我會希望見到今天,那也太看不起我了。”

姚珞笑了一聲,看著空蕩的座位表情愈發冷漠:“我三月聽到笮融為下邳相,四月聽到浴佛節就提醒了一遍,荀令君沒當回事。五月對東家提及,荀令君出言反對,因為下邳非兗州地界,徐州自己可以處理。六月天下大旱,我調度完兗州境內縣城用水,臨產前再度提及下邳諸事。荀文若言‘此為徐州事,與我等並無乾係。英存你將臨盆,也得注意些自己安危’。”

在今年大旱的情況下,荀彧做出這個判斷並沒有什麼不對,甚至於程昱覺得如果是他自己,他也同樣會這樣勸姚珞,讓她不要這麼在意隔壁的徐州。

可是這樣的不在意,最後卻是笮融揮手坑殺萬餘百姓、整個下邳流民四起,哀嚎遍野著四散出逃,他和荀彧是真的都想錯了麼?

聽著這段話程昱一時失聲,姚珞按著桌子站起來,眉眼間愈發多了點疲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兗州如此富饒,不正應該好好去看看、救助彆的地方?我並非覺得你們的想法有什麼不對,隻是少許覺得現在來後悔當初沒有幫一把,又有什麼用。”

隻堅守兗州不出,看到世間亂局、卻隻寄希望於長安。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地盤上做著隻利於自己的事情,在這半個月曹操想動兵但是不少人都反對,現在百姓被無辜坑殺,他們才終於明白了。

三個月前明明是最好的時機,可那個時候因為不少人勸阻,援營根本就沒法動,兗州軍也沒法出發。要不是姚珞叫不可能被限製的曹嵩衛茲用商隊名義去救人,整個下邳要在這“沐佛節”,死多少人?

“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

坐在馬上的曹操看著整個哀嚎連天、路上都能見到不少人餓出骨頭的下邳,突然側頭對表情同樣陰鬱的郭嘉笑得格外苦澀,眼神卻又重新變得堅定起來。

這樣的世道如果還沒人看見,沒人注意,那麼他就來當第一個——

他來當,她想要的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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