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帝嘛。”
姚珞輕笑了下,語氣裡卻沒太多對劉協的尊敬。反正曹操知道她對著漢靈帝都是能翻白眼罵狗東西,這也算不了什麼:“您覺得這樣不好,但您不能說。畢竟除了皇帝以外,今上確實很慘。”
被帶著跑來跑去,小小年紀不知道受了多少次死亡威脅。洛陽對他來說不是個好地方,就算曾經有與兄長一起玩耍、有父親照顧的回憶,但更多卻是凶殺和脅迫。
他想要逃離這個地方無可厚非,想要立刻去許縣也不是什麼難事,甚至於可以說姚珞覺得還很正常。然而這樣的正常,卻隻是對於普通人而言的“正常”。
“東家,對於皇帝這個職業,我想說些話可以麼?”
街道上人太少了,他們兩個在這樣的氛圍下說話完全不可能會有人聽見。在聽到姚珞的聲音時曹操頓了頓,隨即低笑出聲:“皇帝這個職業?行啊英存,也就你會這麼和我說話了。”
“畢竟我知道我這麼說,東家不會生氣嘛。”
姚珞也輕笑著略在曹操後麵半步往前,抬頭看著冬日顯得格外寂寥、卻又難得湛藍的天空聲音艱澀:“我不想要皇帝,但現在的百姓需要一個皇帝。因此在日後天下平定之時,皇帝也是這世上最悲慘的人。”
她想要遏製的皇權在這樣低下的生產力環境下注定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做都不去做,那才是最蠢的選擇。
“為什麼?”
“彆人看到的或許有萬人之上,可在我看來當了皇帝的人一輩子被權力束縛,孤家寡人,所有人都窺覷他身下的那張椅子。成了皇帝之後就隻是皇帝,不再是原來的人了。”
姚珞微微沉默片刻,看著愣住的曹操聲音輕微:“皇帝,存於億萬生命之下。”
“不錯,身為皇帝,應當負天下人。但這很難,這太難了。”
聽到姚珞這句話曹操反倒是笑出聲,往前的姿態卻和剛才略有佝僂的模樣完全不同:“你說的沒錯,肩負萬民之人,才是皇帝。”
雖然曹操隱約感覺到姚珞真正要說的反而與自己所想相反,她也不想再有皇帝。但他明白她的想法,也知道她會這麼想的原因。
“英存,從以前開始我就覺得,遇到你或許才是我人生之幸。我相信你會在,你拉著我沒有踏錯,也會與我一起往前。”
“這可真是謝謝東家了,我這麼說你都不生氣。”
姚珞沒忍住笑出聲,看著曹操表情有些揶揄:“既然如此,那東家給我賞錢不?”
“給,當然給,隻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給。”
曹操悶笑了一聲,扭頭聽著隔壁一條街的敲敲打打撇嘴:“隻不過這裡這麼響,全是聲音擾民可不好了。”
“這聲音還行,現在大白天呢,擾民的規章可是您親自定過,那可是要到戌時三刻宵禁之後、卯時之前發那麼大聲音才是擾民。”
“……”
扭頭盯著姚珞坦然又無辜的樣子曹操哼哼了一聲,甩著袖子繼續往前走:“就你會說話,罰你把洛陽戶籍重整一遍,等整備好了問他們留在洛陽還是跟著咱們去許縣。”
“行。”
看著曹操伸出的手姚珞好笑地伸過去扶了他一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曹操帶著點感歎的聲音:“當初我遇到你比今上還小幾歲,這差距也真是有點大。”
“是麼。”
姚珞不帶任何感情地輕輕應了下,臉上的笑卻有些無奈:“我那時候也不一樣,人窮是非多,要恰飯的嘛。”
“行,提到恰飯,我今兒晚上要吃鹹菜麵,你給我炒。”
“……”
曹老板,感情前麵那麼多鋪墊,就為了這口鹹菜肉絲麵?
滿臉槽多無口地等到晚上給曹操做了個炒鹹菜當澆頭,姚珞再下了一把麵條,看著曹操西裡呼嚕吃完抹了把嘴巴就又去和小皇帝彙報的模樣歎氣。行吧,反正她也早就習慣當火頭軍了。隻不過現在在洛陽久了,還真有些想念廩丘。
這次來洛陽她和陳宮都出門了,姚小礫同學就托付給了在家的石音和高如容女士。高如容女士養孩子利索,這段時間還和徐夫人,也就是王思雪小姐特彆聊得來。兩個媽快快樂樂拋棄了兒子們一起開了家飯館,弄得鄭玄每天都隻能眼巴巴希望他們家能送外賣。
現在照顧個小孩兒嘛,而且還是姚珞和陳宮的小孩,高如容女士特彆開心。姚小礫又特彆好哄,要睡覺也簡單,姚珞把她的三弦都送了過去,隨便摸兩段姚小礫就能直接睡翻。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去。”
鹹菜裡稍微放了一點點肉末香氣就已經能出來,再加上還有放了點筍乾一起炒香,撒上蔥花當澆頭香味都能飛出好遠。陳宮看著難得有想家的姚珞沒忍住勾起嘴角,聲音裡多了點笑意:“想礫兒了?”
“本來以為沒什麼的,但也沒想到居然會這麼想他。”
不過想到這段時間姚小礫已經開始咂吧各種各樣高如容做的輔食,姚珞沉默片刻幽幽歎了口氣:“好羨慕啊,這麼小就能吃容姨做的菜,現在連老爺子都沒得吃呢。”
“親娘乎?”
“親娘哉。”
姚珞瞬間笑眯眯地看向陳宮,手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表情愉悅:“那我也要問你了,你這個親爹怎麼不跟他身邊?”
“這幾個月下來雖說覺得自己是親爹,但想到你生他時候的模樣,還是覺得這小子可恨。”
陳宮仔細想想,覺得還是得說實話:“我還是覺得你當年就不應該托大讓我停藥,讓你受苦我真是覺得等那小子大了得打兩頓,讓你出氣。”
所以她這算是體驗了一把“父母是真愛,孩子是意外”麼?姚小礫雖然現在還不會說話,但要他知道自己父母這種想法,是真的會嚎啕大哭的。
皇帝想要放棄洛陽去許縣這件事情傳得很遠,跟著他來到洛陽的官員們雖然理智上知道這件事情肯定已經定了、而且洛陽也確實不適合當都城,但情感上肯定不允許皇帝這麼相信曹操。
更何況曹操身邊居然還讓女人當官,女人,那像話麼!
“皇上,您可千萬不能這麼相信了那曹孟德啊!而且你看,他居然還讓女人當官,這還像話麼!”
姚珞就算不去上朝也知道那些人在說什麼屁話,然而他們卻根本不敢說她什麼,原因也簡單,因為她是鄭玄的弟子、負責斧正《熹平經注》的一員。
《熹平經注》是劉協在學習的經典,如果說批判了她,那就等同於批判了皇帝。所以不會批判她,也不會批判蔡琰,因為她們兩個是特例,那自然就要批判彆人了。
“可是,可是……”
想到幫過自己的石羽劉協猶豫了下,卻還是沒有開口。曹操依舊是那副微笑的模樣,站在旁邊的姚珞垂著眼眸,任由他們噴完才認認真真對著劉協先行了一禮:“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可講否?”
“可。姚卿直說無妨。”
姚珞抬起眼眸掃了一眼對麵,在這瞬間除了劉協以外所有跟著他來到洛陽的朝臣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跟著小皇帝一路來到洛陽的太尉楊彪更是心裡一突,感覺要出事。
“諸位隨著今上從長安一路實在是辛苦,珞甚是內疚。竟無做好任何迎接準備,更無熱湯相贈,如此疏忽更是讓諸位大人連個年都沒過好,實在羞愧。”
荀彧瞥了眼表情似乎真的像是羞愧模樣的姚珞扭頭,看到郭嘉居然還衝著他眨眼的模樣嘴角抽了下。他是忠於漢室沒錯,但這群人那還是算了吧。
姚珞聲音卻依舊飽滿,一路傳出德陽殿再在宮門口聽到她聲音都不是什麼難事。看著對麵的表情愈加低下頭,她的聲音更是慚愧地仿佛馬上就要鑽進洞裡:“諸位大人為了生計實在是操碎了心,在此珞稍稍統計了一下,終究是不負眾望,明白了大家的難處。”
“你……”
“李大人承受不住嚴寒,竟是隻能親自與商隊要來炭火取暖,也隻堪堪燒些衣服來熬過這個冬天。讓如此忠臣做下此等無奈之舉,臣實在是太沒用了。”
郭嘉聽著姚珞那聲音默默地低頭憋笑,偏偏她還沒說完,抑揚頓挫地也和說書差不多:“也沒有發現周大人居然因為衣著破爛即將凍死,沒有在商隊相贈之前獻上冬衣,實在是不該。若是早就知道這事兒,必然讓工匠加班加點修建住所,必然不會讓王大人好心勸言百姓離開危房,才能住上沒破洞的房屋才是。”
曹操深吸一口氣,在下一秒姚珞啪地一下拿出石羽這段時間記錄下來的賬本,恭恭敬敬對著劉協跪下:“陛下,如此忠臣,臣已全部記錄下來,還望陛下對忠臣多加賞賜,不再隻求百姓供奉,勿要大夥寒心才是。”
“……”
“……”
供奉,謔,供奉。
要知道這詞相當於特指“給皇帝獻上禮品”的,百姓隻能供奉皇帝,什麼時候連臣子都能一並供奉了?
但是那些人是跟著他一路來到洛陽的人,劉協看著姚珞送上來的賬本陷入沉默,最後卻還是一個字都沒有再開口。姚珞也懶得管皇帝怎麼想,直接甩出一張就煩這種裝逼的人jpg,一紙文書把所有人都告了。
你說我不能上朝,行啊,那你也彆來了。你不配我也不配,大家一起笑嗬嗬回家吃飯多好?
“英存這次做的,稍稍有些過頭了。”
戲誌才也沒忍住在下朝後對著郭嘉低聲開口:“她這次怎麼會這麼莽撞?”
“我倒是覺得……”
郭嘉微微停頓了下,看著天空突然也扯了個笑臉:“不說英存,你覺得今上會判麼?”
“不會。”
“我也覺得不會,畢竟都是忠臣嘛。”
姚珞突然從兩個人邊上冒出來,笑眯眯的用折扇拍著手心:“但我覺得這樣多好啊,大家都說亮話,都這樣了還扯有的沒的,不好好想想怎麼搬家反而想著怎麼撈好處,可真是完美。”
說真的,她不怕這群和劉協一起跑的人沒能力,就怕他們當真都是個個“忠於”漢室。
“所以。”
郭嘉突然伸了個懶腰,伸手將掉下來的一縷發絲攏到腦後又打了個哈欠,聲音裡多了點無奈:“又不可能讓他們真的出事,咱們還要繼續忍多久?”
“這個嘛。”
姚珞用扇子抵了抵下巴,扭頭看著朝陽下的德陽殿,露出了個有些複雜的笑。
“那要看他們是更想保護漢室,還是更想保全自己了。”